如何對抗「末世飲食學」？——「飲食男女」講座紀錄

打開Instagram和Facebook，有毫無節制的美食奇觀，吃的「閱讀」從未如此繁盛，我們卻像身處最食而不知其味，沒有感懷，只有無數小確幸的世代。離開社交媒體的打卡照片、詞窮的飲食雜誌，關於吃，還剩下多少？由香港文學館主辦，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捐助，第四屆「香港文學季──五味雜陳」的第二場講座「飲食男女」，邀請了李昂和葉輝主講，在藝穗會樓上劇場分享他們作品中對吃和性的處理。主持羅貴祥開場就把講座定義為十八禁和重口味，不過兩位作家沒有時間談太多男女之事，帶觀眾由頭吃到尾，在紫薯與拉絲以外，談談末世與鄉愁。

牛肉麵與鄉愁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李昂以一頓《鴛鴦春膳》戳穿了食事與性事的慾望何其相似，不止於動物性的剎那衝動，吞吐之間還有那世代的鄉愁。講座上她說起書中最受歡迎的一篇小說〈牛肉麵〉，故事來自她舊情人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的牢中生活，背景是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監獄裡關的都是政治犯，而且不只有台灣人，還有跟隨蔣介石從中國大陸來的人。獄中飯菜壞得很，不是臭掉就是發霉，惟獨管理人會額外賣牛肉麵，施明德當時有富家女友接濟，兩三個禮拜叫一碗不成問題。然後他發現關在對面、沒有能力點牛肉麵的一名高壯牢友很喜歡看他吃麵，正確來說，是看他吃麵裡放的大量辣椒。台灣人不怎麼吃辣，煮麵的和看施明德吃麵的都肯定是大陸人。讓那個人看得入神，是故鄉的味道，如此強烈地映入眼簾，甚至都分泌成唾液流出來了。

施明德本想請對方吃麵，訂餐的管理人經過時，他卻剛巧在大便，「監牢裡面甚麼都沒有，就是有時間。我們都在這裡……動不了，等下次，明天也可以請他吃。」那大漢就在凌晨時分被拉出牢房槍斃了。二十五年又五個月的牢獄生涯必定發生過不少事情，這碗牛肉麵卻帶著懊悔和別人的鄉愁，成了施明德最強烈又難以磨滅的記憶。從政治對生命與自由的判刑、日本人傳入吃牛的文化、老兵從故鄉帶來的牛肉紅湯，種種混雜的味道都被李昂用小說寫下來了。

作家李昂談起《鴛鴦春膳》及施明德牢獄中一碗牛肉麵的記憶。

國宴的氣度

李昂可以賣掉公寓遊世界吃米芝蓮，但不是單純的追「星」族，她的作品離不開政治，看飲食也是。《鴛鴦春膳》中的〈國宴〉描述國民政府遷台後國宴菜式的演變，背後是台灣政治氣候與國際地位的變化。國宴是向世界宣示一國的身份的時機，她說日本國宴卻以法國料理待客，沒有刺身壽司也不至於喪權辱國，甚至做得比法國人還好。日本各地慶祝明治維新150周年，接受和發揚這片土地百年來滋長的文化和故事。相比之下，香港權貴的愛國廉價得只有更改街道名字、拆掉歷史建築的獻媚。

「今天也許李昂說的可能你都忘掉，但你要記得，你可不可以找一個東西，當我說我們台灣的牛肉麵要跟你對話的時候，你（香港人）也要派一個出來。」雲吞麵、餐蛋麵、雞蛋仔、菠蘿油……聽眾都覺得不夠一碗台灣牛肉麵來得傳神，或許香港的故事依然難說，這些平凡的口腹之物，卻足夠溫婉地駁斥了狹隘與無根的去殖迷思。

舊香港的飯桌人情味

葉輝談吃的文章，總帶種滿漢全席的氣勢，食材一字排開、列隊下鍋，菜餚魚貫進場鋪滿一桌，每道菜之間附上旁徵博引。這次由他保存的蛤蜊湯食譜說起，然後是電影中的餐桌快速跳接：羅啟銳執導的電影《歲月神偷》中，鄰舍聚在巷弄開餐，有食相呼的場面；導演楚原的作品《可憐天下父母心》，家人因為窮困在餐桌上互讓半顆咸蛋的溫馨。或許正是他念念不忘、舊時代傳統鄰里關係。葉輝憶述小時候住在一屋幾伙人的舊式劏房，隔壁家失業馬上就能知道，「我們會說一個故事：『我糴了新米，幫我試一下味道。』」用食物解對方燃眉之急，又不忘顧全對方面子，大概是現代人很難想像的關係。

窮不等於不懂吃，葉輝住過鯉魚門，一下雨就跑到沙灘，用鹹水草釣泥漥裡的小螃蟹，半小時便收集了一小桶，回家用薑葱炒香，味道奇美。「大人叫這些做蟛蜞，屬寒涼之物，吃不完便把牠們一分為二放進在酒缸，再往裡面放鹽、放一粒冰糖，澆上雙蒸酒，放上七至十天以後便可以吃。用來蒸茄子芯，就是一道美饌。」

作家葉輝回憶窮困時期的事物與味道。

滿街長生店　悲壯打邊爐

以前物資有限，吃得不奢侈也不覺得怎樣，偏偏是長大後，葉輝說遇上人生最悲壯的一頓飯。他與已故詩人也斯到紅磡一家炭爐火鍋店敘舊，沿街都是長生店，他們又點了一桌豬心椗、牛黃喉、墨魚嘴、豬天梯、肥牛肉等不健康的高危火鍋料，有種置生死於道外的感覺，當然也是人過中年的文人感悟。

上一代人常說現在食物已沒有以往的風味，「雞冇雞味、牛冇牛味」。葉輝亦慨嘆現代的瓜菜、禽畜都不在泥土裡長大，「當工業歷程代替農業的歷程，當機械代替了泥土，食物不只是食物鏈的一部分，而成為全球化經濟產業鏈的一部分。」餐廳變成連鎖式經營，街頭巷尾是一樣的食店，街市販賣來歷不明的死豬肉，快餐廳的牛肉漢堡混進平價馬肉，再沒有個性與人情味，只剩下虛幻的末世飲食學。

、

不少觀眾參與是次活動，聽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