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變得太快,當你未嚟得切去改變嘅時候,呢個世界已經唔同晒。」這句源自1997年電影《香港製造》的對白,放在今天竟似更為貼切。文化、藝術記者出身,曾編寫社區報和策劃社區項目的蔡寶賢(Bobo),說自己不過三十來歲,已感覺到身旁的事物正急促轉變,過往習以為常的景象也逐漸消失。老店倒閉了,街道的招牌變換了,霓虹燈牌拆了下來,整個社區也可以被重建,所有記憶都仿似再無憑藉。當人們每天都在電視裡放聲高呼香港故事,她卻走進富德樓,開辦小小的地區出版圖書館——「臨時庫存」,收藏超過二百本地區出版刊物。在這裡她不談「香港」,只講社區。在這些地區出版中,她看見人在此地生活的真實面貌。
尋找身份,從關心生活與社區入手
談到地區出版,很多人也自然會聯想起社區報。2014年之後,不少居民自發辦起社區報,以報導各區特色或議題為主,在區內免費派發。2019年後「獨立媒體」的社區報出版計劃也在各區孕育出不同區報。當時不少人自願走入社區,希望透過出版區報去凝聚社區,連結身邊的人,各式各樣的社區報有如雨後春荀般出現。Bobo本身在傳統報章工作,後來到社區網媒「一小步」任職,逐漸與社區結緣。她亦曾經在香港藝術中心的計劃下編寫社區報《北角有誌》,對她而言,書寫社區,其實是一種理解自我的方式。「2014年後大家開始了很多對身份的思考,去探討甚麼是香港人。我覺得如果我們要尋求身份,應該從關心自己的生活入手。社區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去理解我們的生活是怎樣的。」
但居民自資出版的社區報,往往都須艱苦地營辦,長期面對資金、人手不足的問題,「基本上都是出了一期再想下期能不能出版」。而資助項目下出版的刊物,例如Bobo擔任採編的《北角有誌》,雖然獲得相對充足的資源,能夠進行深入研究,但也只能出版六期,在項目完結後便要中止,無法一直延續下去。她對此不無唏噓,說不少社區報都是用心製作、設計精美,但可能因為是免費派發,人們隨手沾來,便低估了它們的價值。編寫刊物的人也無從得知受眾的反應,報紙派完就沒有,她經常笑說可能都被人拿去墊骨頭了。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用心地去記錄社區,探尋當中的歷史、文化和人物,記錄下十分珍貴的資料。於是她收集各式各樣的地區刊物,在今年初租用富德樓單位後,決定開辦一間地區出版圖書館,讓這些刊物能夠流存下來,不會就此湮沒。「我留下來的這些刊物,即使無法持續出版,後來若有人想繼續做,他都能夠看到前人做過的事,不用由零開始。」
社區報都好精美 二手有人搶
在「臨時庫存」展出的地區出版中,有約六七成是Bobo自己的收藏,其餘的則由朋友捐贈。她眼中的「地區出版」,並不止是報刊形式的社區報,也有不少是大學或機構主導社區研究項目中出版的書籍。例如長春社文化古蹟資源中心出版過多本關於社區文化的書,當中包括面臨清拆的茶果嶺村、大埔六鄉新村、屯門深井、中西區老店等。他們透過整理文獻資料和豐富的口述歷史,將社區故事輯錄成書。這些書籍通常在展覽中供市民免費索取,但釘裝排版印刷都十分精緻,更附有中英對照、歷史相片等等,記載着珍貴的歷史和文化。Bobo說這些書籍雖是免費,但價值絕對不低,在二手市場上同樣是「有價有市」。
在一眾記錄社區變遷的書籍當中,她特意介紹由土瓜灣故事館「土家」出版的小書《光榮結業——告別土瓜灣小店》。2015年起市建局宣佈土瓜灣重建,在土瓜灣棲身大半生的居民、店主都要被逼遷離,街上的老店逐一結業。「土家」在整個社區消逝之前,採訪區內的小店故事,刻劃土瓜灣原有的街景和社區面貌,為曾經存在的舊區情懷留下印記。Bobo尤其喜歡書名《光榮結業》,「結業可能不是一件正面的事,但在這本書的敘事中,能夠給一種榮耀這些小店。面對重建,他們功成身退了。」踏入新時代裡,土瓜灣的老店、社區和人情已不復存在,曾經熙來攘往的車房、茶餐廳、士多、醫館只能永遠記錄在這本小書之中。
居民視角 無聊但細心
Bobo建立地區出版圖書館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她看到這些刊物或書籍,往往有着與主流傳媒不同的角度和敘事。在媒體愈見單一、壟斷的今天,地區出版正提供了一種「在地的視角」。「地區出版的優勢是很多人都可以參與,很百花齊放的,資訊可以比較跳脫,沒那麼正經。」她以由居住在坪洲的夫婦出版的刊物《ISLANDERS島民》為例,在網上搜尋「坪洲」,只會找到一些打卡熱點、美食攻略,但在《島民》的第一期,卻是探討島上的公家椅。他們發現島上居民會把椅子放出來,在椅上噴上交叉標記是公家椅,讓居民可以共用這些椅子。他們以城市規劃的角度出發,研究公家椅與公共空間的關係,甚至在刊物上面以地圖標記公家椅的位置。而《島民》第二期則是研究坪洲上散落四周的菠蘿樹,指出島上野生菠蘿的位置。
「你可以說他們的切入點很無聊,但你能夠實在地看到社區是甚麼,令我們看到與傳統傳媒、主流敘述不同的視角。」 她又拿出一份長沙灣區報《在長》,在這區報的創刊號中提出了一個問題:到底那裡是長沙灣?行政上長沙灣屬深水埗區,所謂「長沙灣」的範圍一向沒有固定的界線。於是他們去走訪街坊,了解生活在長沙灣的人是如何理解這個地方。Bobo認為這也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切入點,相比起一般傳媒報導地區新聞時,側重於報導區議會消息、工程超支之類,這種面向更貼近人真實的生活。
至少不被遺忘
除了以地區劃分刊物和書籍外,在「臨時庫存」的書架上也有農業、社群等分類。所謂社區,不一定是一個物理的空間,也可以是形容某些階層、群體和文化。在「社群」的類別中,便有關於外傭、紮鐵工人、清潔工等等的書寫故事或口述歷史。例如由明愛勞動友善社區計劃出版的《百潔報》,以漫畫風格介紹清潔工的不同工種,包括負責消滅蟲鼠的「蟲鼠奇俠」、負責倒樓的「倒巨人」、負責屋邨清潔的「屋邨」等等。簡單的一頁報刊,文字不算多,清潔工的相片佔上一半比例,不但方便清潔工友閱讀,也可以令他們感到被重視。為清潔工冠上英雄電影般的稱號,讓人察覺到他們是值得被尊敬的。
另一本也是由明愛出版的《情意結:香港客家、圍頭花帶文化解碼》,更是讓Bobo愛不惜手。編織花帶,本是客家女性的傳統,但近數十年來這門手藝已逐漸失傳。這本書不但記載了龍躍頭村中的客家婆婆的背景,由她們講述編織花帶的歷史故事,更找來紡織專家、花帶傳承人合力在書中寫出編織花帶的教材,圖文並茂地講解花帶編織的每個步驟。即使對花帶一無所知,也能夠依照書中教學,按步就班地編織出豐富多彩的花帶。這本書的存在,令這門原本即將失傳的手藝能夠流傳下去,不致被世人遺忘。
「當一些東西要消失了才被記錄,當然是悲傷的。但總好過甚麼也沒有,重點是舊的事物怎樣被新的人認知。書籍、刊物,是比較容易保存下來的方式。抽象一點說,歷史和時間,最後都是保存在這些物件上。」
消失了仍是香港
在林林總總的分類中,Bobo還區分出一個叫「本埠」的類別,涵蓋有關這個城市歷史、文化的書籍,記載我城變遷。她解釋故意不用「香港」一詞,因為這個詞語往往伴隨某些固定的概念和敘事,「本埠」則是過往報章上常見的字眼。「我想將香港這個概念放得後一點,嘗試不要直接說香港。」脫離那些宏大敘事,記錄人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細微痕跡,或許便是地區出版的意義所在。在「本埠」的書架上,放有一本李健明所著的《你看港街招牌》。當路牌都改換成陌生的字體,原本抬頭可見的招牌逐一消失,香港仍然是香港,但有些事情大慨已成歷史。說起霓虹燈牌,Bobo不禁感嘆「霓虹招牌都沒有了,香港以前那種熱鬧的感覺也消失了。以前整條彌敦道都是招牌,現在抬頭望,只看到灰水泥的外牆。」
Bobo所收藏的地區出版刊物,有些既非傳統報章,也不一定有申請國際標準書號(ISBN),不能被公共圖書館接收。在記憶逐漸被消除的當下,她建立這一個小小的草根圖書館,讓人們在此地生活的故事可作「臨時庫存」。「我們身處一個變化很大的地方,很多東西消失了。在這個時代中,我更加留意人實在的生活狀態」。
「臨時庫存」
地點:灣仔軒尼詩道365至367號富德樓12樓
開放時間:周四至日 Thu-Sun 13:00-19:00
詳情:ig@kongtemp_arch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