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急雨狂,噤聲時代下的香港,有人感慨文字無力,選擇離開、退避,呂永佳卻顯得不吐不快,剛剛交出第三部散文集《於是送你透明雨衣》。當世界變了樣,他回望自身,原來亦早已少年不再、心念有所動搖。即將走進四十歲的中年人,面對人心徬徨的社會氛圍、僵化的教育制度,迎接生老病死的衝擊,他就以最無力的形式,用文字敲鑿出跟過去多年不一樣的城市風景。
《於是送你透明雨衣》全書分為四輯:「黑板敲鑿」、「郵差不哭」、「空鴉」和「北橋」。四輯散文,其文字風格略有不同,特別是第一輯「黑板敲鑿」,呂永佳開宗明義寫其創作以外的十多年中學教育生涯,行文之間,感覺上跟他過去的寫作風格差別甚大,似乎是豁出去、放下了前作《天橋上看風景》那種抒情優美,而明顯帶著更直白、鋒利的現實批判。呂永佳答得很堅定:「是的,收錄在第一輯的文章,都是直白的,一來時間倉卒,寫的時候多數是在 facebook 或刊於《明報》教育版,而且,我覺得都不用修飾、掩飾,不需要抒情曲筆,我就是要將我的經歷真實還原,要令你看得明白我的訊息。」
學校裡的人滿口教育理念,但理念背後很多時為的是自己的生活,有些人是可恥,有些人是無奈。
書中不少篇章,都表達了對教師這個身份的批判,其直白不委婉,讀來甚至讓人擔心,作為資深中文科教師,他的同事和學生看完這些文字到底會有怎樣的反應。呂永佳猶豫了一下,便說:「所以我都不是很想被同事和學生看,但當然,他們是會看到。」
「始終我對寫散文的看法,就是要真。你不可以只呈現別人想看到的那一面。既然我生活在其中,就將真實感受寫出來。」從事中學教育多年,見盡校園底細的呂永佳,說得有點憤慨,亦帶著揮不去的自嘲:「教師不需要再過份刷亮自己的光環,教育明顯不是一個完美的行業,遠不如外界所期待,而是充滿了很多在其他辦公室都會出現的問題。」
愈是受教育的人,愈懂得用冠冕堂皇的話去包裝自己的自私和虛榮心。
年資與教學經驗,固然是一種累積的優勢,但呂永佳眼中,教師身份有時就是一個陷阱:「愈有權力,資歷愈高,其實愈容易跌入一個『你要聽我講,因為我成功』的陷阱。但是否真的如此?」他說:「我接觸過很多教師,坦白說他們是不如學生那麼好。」
正職是中學教師,課餘是獲獎無數的香港作家,兩種身份,各自有一把口,但兩個發聲的渠道截然不同,未必相輔相承,反而更多時候自打嘴巴,容易陷入兩面人 —— 或者兩面不是人的身份危機。呂永佳早已有此自覺:「中學教師是一個被規範的職業,你有守則,要按步就班,但文學有它的反叛特質,要挑戰秩序,而不是守護秩序。是需要警惕,自己有機會成為一種雙面人。」
然而,無論如何自省都不及外界大環境的急速變遷。「以往教師是教師,作家就是作家,作家是私人的,但現在不是,近年的轉變確實很大,教師要廿四小時都背負著一個『你不可以教壞學生』的責任,動輒得咎。」呂永佳續說:「以前你可以喜歡寫什麼就寫,甚至乎一個本身是作家的教師,會有其魅力,有些情況更比其他作家有優勢,但此情不再,教師這個身份如今很脆弱,你的工作會被其他日常事情所影響。無論你投稿、出書、做講座,任何學校以外的事情,雖則以往都要申報,但現在會看得更緊。這證明了身份上的重疊,讓校方有所顧慮。」
學校是社會縮影,而社會劇變、自我審查日益嚴峻的日子裡,教育難免成為一條「充滿雜質碎石的路,一個空虛的大廣場」。呂永佳對此感嘆甚深:「最理想的環境,當然是你可以無所顧忌,暢所欲言,畢竟人就是有發聲的權利。但現在好像已變成,你是一個教師先於你是一個人。」
我們的心志跌跌撞撞,只可在燈火欄柵處偷一刻喘息。
呂永佳書中描述,教育制度、學校這個圈子,說穿了就只是一個令身體負荷不了的龐大監測機器。你會在它面前跌倒,然後妥協。自言教學熱誠逐年驟降,已所剩無幾的呂永佳,形容教師之間世代落差明顯。他尤其驚訝中老年的教師普遍有股不可思議的教學熱情,對學生的考試表現份外緊張。熱情之所以能持續,不一定是教育理想的驅使,卻往往是出於最現實的考量:「主要原因是他們有足夠的社會保障,有些從 90 年代已經教書,他們對教學工作有經驗之餘,更有長俸,有經濟根基。換言之他們早就不再需要為生活苦惱,而且輩份高,在學校可以 say no 都沒人會迫你、跟你對著幹,於是他們才能將心力放在學生身上。」
「但年輕教師不同,愈後生,對教學的熱誠其實愈少。」說罷,呂永佳解釋:「他們一直受到各種 制,例如合約,例如他們經驗淺。教學工作朝不保夕,而又沒經濟基礎,還要面對校方很多要求,普通話、基本法、國安法,什麼都要上,消磨殆盡之後,還有什麼可能會有熱情呢?」
「而且跟我這個年紀不同,年輕一代畢竟是成長於手機風潮,會比較即食,想即刻見到效果。我在網上 Post 張照片,要看到有多少人 Like,即刻得到注意,那就會開心。但這種開心是輕浮的,而相對上他們少了耐性和沉澱,是比較容易不快樂。」他說:「這樣的成長背景,以及工作環境的壓力,結果令年輕教師的熱情變得更低。」
呂永佳無疑是夾在兩個年齡層之間,而且教學日常以外,他仍積極從事寫作。校園內的規範和重複逐漸消磨了他的教學熱情,又是否同樣消磨創作?用他的說法,是好壞參半,視乎個人修為:「畢竟學校環境都沒有遠離文字,在推廣文學、鼓勵學生寫作的過程裡面,總會找到投入文學的途徑。但正正就因為你知道教師是這樣一個群體,你更需要不斷跳出框架,要保持品味上的批判,要分優劣,不要被磨蝕或變質。」轉念一想,他繼而反問:「讀文學,你多少都有些理念在心中,對吧?」
對於文學,呂永佳有著其近乎宗教的信仰,或者教養。若從文字與言談去認識呂永佳,對他真的會有某種純淨文學出身的想像,但剛好書中寫及一件小事,涉足文學之前,他曾經做過地產經紀 —— 被他描述為最狡詐、最黑暗,剝削人性,販賣良知的職業。
短暫的「地產仔」經歷,反而對他的文學路有著最為深遠的影響。「當時剛考完 A Level 不久,打開報紙便見到地產公司請人。時間亦不算長,但你可以想像,一個中學畢業的小伙子,初次接觸社會就是在那麼極端勢利的世界,衝擊確實很大,它足以令你變成另一個人。」呂永佳續道:「在你工作的地方旁邊,會有人打交,有各種欺騙、造假,粗口橫飛,然後放工就去機舖,那是一個以前我從未接觸過的社會,從而令你認識到,這是香港城市最主流的一面。那些人是已經習慣了,但我原來是不會喜歡這種生活模式,所以我不會去行那條路,就更堅定選擇了文學。」
不希望過著勢利的「地產仔」生活,某程度上將呂永佳推向了教師與作家並行的人生。或者是多了作家的身份,又或是年輕時已見識過最不堪入目的嘴臉,在十幾年的教學生涯中,他承認自己對某些事情特別敏感。有人早已妥協,有人開始麻木,但他仍看不過眼,需要訴諸文字:「回望今日,那些講到自己有幾巴閉的教育家又是怎樣?都不見得比以前見過的那些人好。他們甚至是更醜惡,原來醜惡都可以有好多種。只不過他們懂得用好看的包裝掩飾自己的自私、虛偽和脆弱。」
這些內容,便成為了過去幾年呂永佳不斷書寫的題材,而且制度變得愈惡劣,想寫的、想用文字敲鑿的事情亦變得愈多:「對生活和社會變化的那種敏感,其實就是寫作靈感,如果不變,你反而寫不出。」
「正如香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話,就不會有這本書。」他淡淡的說,今日的社會氛圍很壞,但對於寫作,樂觀去想,可能有其正面影響:「令我多了去思考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原來不再是我以往想得那麼簡單。」
《於是送你透明雨衣》的第一輯寫校園與社會之惡,第二、三輯則以詩化的散文,撿拾愛情與生活的細碎片段,第四輯則關於家庭和獨居的感受,文章仍有著過去呂永佳散文的一貫抒情特色,但稍有不同的是,其中滲透了許多作者自身對疾病、死亡的體會。在精緻的抒情文字之中,濃厚的無奈和哀愁份外顯眼。或者如曾詠聰撰序所說,透過此書,是「必得承認抒情的文字無法處理軟弱」。何謂軟弱 —— 無論是面對社會上的政治現實、教育制度,抑或是生死無常的課題。
呂永佳輕輕數句帶過,近年身邊有不少朋友的親人猝然離世,譬如有大學同學的母親因急性心臟病過身,有認識的人在自己面前中風,疾病與老死形影相隨,而他自己亦因為扁桃腺發炎,前幾年需要開刀做手術:「當時住了醫院一個星期,病情反反覆覆,期間倒是看到很多病人。」他突然深刻意識到,世界並不會因為你的個人苦難而停下來:「這就是世界最冷漠的一面,沒有人可以扭轉。人生的『邊界』之一,就是你改變不到這種冷漠。而我們每個人都會經歷,」
這番體會觸動到呂永佳,原來與病的距離可以那麼近:「病的摧毀力是可以很誇張的,你即使未死,但你已經被它徹底摧毀,包括你的意志,你的生活,你的各種可能性。」書中有幾篇散文,都關於醫院、疾病和死亡,是近幾年他最需要處理的人生課題。
「著墨其實不算很多,但這課題對我很重要。」呂永佳笑言:「有時我都經常問身邊年紀大的同事,如果你中風,你知道自己會死,你會怎樣?多數反應都是『啋過你』、『都無辦法啦』。」然而,作為教師,也作為人,其實一切都仍在學習,摸索。
人生就是躲在重重白霧間,無力、休息、又重新起跑,一步一步,走未必可以回頭的路。
說死亡是無常,可能說得太過輕鬆:「但生存的意義是什麼,這很沉重,我不是單純覺得死亡就是人生終點,而是要如何超越死亡,排解走向死亡的孤獨,有沒有辦法逆轉、稀釋?我還沒找到方法。」
呂永佳自言,寫作上要 Keep Going 不難,在於是否真能跳出教師的眼界和圈子,涉獵更多。散文書寫被他一直視為生活備忘,以寫作觀照生活,無奈寫作上的突破來自生活,生活卻愈見挫折。從書中隱約窺見,面對某種中年困境,作者處處陷於疲憊無力的自況。
循環的疲累,身體機能逐漸衰退,人際關係漸漸冷凍熱情蒸發,在滿是苛求的香港社會,如果你得到一聲喘息的機會就是最大的獎勵。
「困境絕對是有的,此書寫在我 35 至 39 歲,而這段期間,我是特別認知到『邊界』。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局限,作為中學教師的局限就很明顯,普及教育下所有事情都是 minimum,是瑣碎、穩定的,不被移動。如果你要在文學上帶來衝擊,是困難的,你想有人聽到,就要做一些事情,但在課室完全不是,我一走進去,就有人聽我說話。」中學教師的生活圈子,無疑令世界、視野變小,然而寫作的活力大多數源自困境、掙扎,教師卻正正是太穩定。「但穩定之中,有沒有深入的反思,會否察覺到這個世界其實是有問題,會否提出那些問題?一個敏感的心靈,或者比其他事情都來得重要。」
將個人經驗上的「邊界」往外延伸,當整個社會面對著更多的紅線禁忌,亦同樣陷入困乏與無力交織的局面。「文字本身是很無力的,但試問又有什麼是有力呢?冠冕堂皇看似很有力的文字,其實都是無力。」呂永佳續說:「文字的無力,是你改變不了世界的醜惡,權力的腐朽其實不會因為魯迅一篇〈吶喊〉而改變得到,但你還是要吶喊。現在不容許你說社會,是否就等於你說不到?不是,是你應該找另一個方法去說。」
「但吶喊過後,你很快就會跌入〈徬徨〉。」呂永佳苦笑道:「每個作家,只要你是對社會有關懷,而非為了自己名譽,都會跌進這個糾結之中。無力感是普遍的,但這段時間魯迅給了我力量,相隔一百年,他在文字中呈現的那種絕望,雖然是絕望,卻反而令你有種自己並非孤單作戰的力量。」
「它是無力,但同時是有力的。」而那種力量,彷彿來自一種透明的文學信仰。因為透明,所以它的存在無可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