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久也要寫一個正經的戲」——專訪潘惠森

專訪 | by  李卓謙 | 2018-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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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芸千萬人當中,一粒塵埃何以變成一粒星?我很想知道。」這是潘惠森翻閱胡雪巖資料後的第一個問題。


事隔兩年,《親愛的,胡雪巖》今年八月再由香港話劇團重演,此劇於二零一六年公演時一票難求,今次在港演出後,更會巡迴內地五個城市。故事以晚清時期有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為主角,講述他由一貧如洗至富可敵國,最後「風吹雞蛋殼,財散人安樂」的高潮迭起一生。擅寫市井小人物,風格滑稽又無厘頭的鬼才編劇潘惠森,這次認認真真地處理一個歷史題材,他就是要告訴別人:「潘惠森也能寫認真的戲。」


基因決定命運 還是時代作的孽?


《親愛的,胡雪巖》劇本早於一九九八年寫成,二零零零年曾由眾劇團公演,在文化中心的Studio Theatre,一個大概坐三百人的劇院,演了五場。「雖然場場滿座,但全香港幾百萬人只得千幾人看過,我不甘心。」潘惠森說,但他亦坦言要把這戲搬上舞台並不容易,人物多、規模大,搬演的是一個時代,或許只有香港話劇團有此能耐。他與導演司徒慧焯是演藝學院同事,雙方合作除了《親》劇,還有同是以歷史人物為題材的《都是龍袍惹的禍》。


他常常跟行內朋友半開玩笑的說:「寫劇本如我常常被人罵——無厘頭、怪雞、荒誕,我說久不久也要寫一個正經的戲,像胡雪巖這種,目的就是讓人知道:原來潘惠森唔係傻架喎,佢真係寫到正經的戲。」寫胡雪巖是他當年受戲劇界前輩麥秋所邀,在那之前他並不認識胡雪巖,也沒讀過關於他的東西,一但開始讀,他就不能自拔的被胡雪巖吸引了,「這個人的一生很傳奇,生命大起大落,好戲劇性,而我更有興趣的是,在晚清的時局背景下,為甚麼他會跑出成為一個矚目的人,為甚麼是他而不是別人,他的獨特之處在哪裡?」


胡雪巖由一介錢莊小伙計,到自己辦錢莊、開藥鋪、買賣軍火,左右國家局勢,是甚麼讓他不斷向上爬?潘惠森覺得,歸根結底可能是他的基因,或許胡雪巖的基因早已決定了他生命的去向,任何外在因素都無法阻止,而即使他有非常人的視野、意志力和執行力,也必須在晚清這環境下才得以發揮,當大清開始與國際接觸,令整個中國產生變化,才造就這個劃時代的人物。


愛打比喻的潘惠森以播種為喻,指落在不同地方的種子會有不同生長狀態——若太多種子擠在一小塊地,由於可享養分不多,生長出來會很瘦弱;相反,平均分佈的種子則會生長得較好;然而,還有一類落在邊緣位置的種子,它的生長環境比較嚴苛,但若能生存下來,就能茁壯成一棵高佻植物。「其實胡雪巖跟其他人一樣都是一顆種子,但他落在一個特殊的位置,這個位置可以令他滅亡,也可以令他成為一棵大樹。」潘惠森深信胡雪巖擁有特別的基因,但同時也不消抹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我想戲劇就是喜歡這樣做,去找一些比較邊緣的人來寫,比較能找到戲劇的素材,由我最初接觸胡雪巖,愈來愈覺得他就是我想要的,很適合成就一個戲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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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歷史學者 情願信高陽


從厚疊的資料中尋找可以寫成戲的素材,靠的是編劇的直覺。「戲劇講究行動性與事件,不是純粹的描述,不能跟純文學混為一談。」演員站在台上,必須有明確的動機支撐,編劇的工作就是賦予他行動。胡雪巖的一生由眾多事件堆砌起來,將所有事化成戲劇事件不是不可能,但可能要演幾個月,潘惠森說「咁樣唔係路」,必須找到他生命中的crucial moment,而這過程靠的就是他從事戲劇工作多年培養出來的敏感度(sensitivity)。


撰寫歷史劇,有一個原則是他始終強調:「戲劇不等於歷史。」所以他在閱讀參考資料時,也無分正史野史,不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總之找得到的都拿上手讀,因為真偽早已無從稽考。「若果每件事我都去考究它的真實性,那麼我就不是創作者,我就成了歷史學者。」創作必然存有虛構的成分,唯有將所得資料咀嚼消化,轉化為戲劇素材,才是關鍵。「即使創作起點來自紀錄、歷史或文獻,但成品並不是歷史的複製,有多大程度與歷史脗合?我不知道,也不會理會。」


在他看過以胡雪巖為題材的創作中,最喜歡的還是高陽寫的小說,某些他劇本中角色的原型,還在小說中有跡可尋,例如小說提及胡雪巖與一船家女孩有過曖昧關係,潘惠森參照這段關係創作出阿香,又將胡雪巖與漕幫的聯繫,轉化成龐天這角色。而在劇中擔任胡雪巖跟班的賴老四,則完全純屬虛構。這次重演,為求令劇本更加精煉,潘惠森刪掉二十頁,相當於三十分鐘演出時間,為了令觀眾更容易接收,和整個故事更加連貫,他安排賴老四成為解畫人,在每場開始時加插讀白。


戲劇萬變不離其宗


寫過不同題材的潘惠森,常常被人以「荒誕劇」標籤,他卻說︰「你說我寫荒誕劇,那是侮辱了荒誕劇。」無論是歷史劇、時代劇、愛情抑或音樂劇,潘惠森相信戲劇的根是不變的。「就像我和你,大家都有眼耳口鼻、手手腳腳,很多東西都是in common的。你以不同方式、不同風格去寫去演,它始終也是戲劇,始終也是表演。」無論是半小時一小時還是三小時,如何支撐舞台上的每一秒,如何將你想講的故事傳遞給觀眾才是要點,「所謂新文本、所謂破格其實很早就有,不是今天的事,但歸根究底也是一樣,就是你憑其麼令你的劇場得以發生,憑甚麼去吸引觀眾。」


曾聽一位前輩作家說︰無論小說有多少種流變,人還是渴求一個動聽的故事。潘惠森就像一個已將功夫練入化境的武林高手,看破一切幻象,反璞歸真。他相信好的戲劇有一種共通性,能夠超越時代,在幾十甚至幾百年後再看,也能歷久彌新,讓觀眾共鳴。「社會在變,人的生活在變,但人的本質其實沒怎麼變,我們的貪婪沒變,我們的野心沒變,我們對價值的追求(雖然每個人不同)也沒有變。」不論是昆蟲系列,抑或其他創作,他叩問的還是「人追求其麼?甚麼才是最重要?」,通過戲劇來處理這些價值觀,是他的劇作中拋不開的主調。


「戲劇的生命必須在演出的時候才能真正看見。」潘惠森說一齣好戲就像一瓶酒,需要經過不斷蒸餾提煉,才能愈臻香醇。《親愛的,胡雪巖》經過二十年的洗鍊,也足夠成為一瓶好酒了。


鳴謝:見山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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