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狂過後,仍否有火?—— 訪《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譯者李焯桃

專訪 | by  紅眼 | 2020-12-09

想來不無唏噓,香港電影業最萎頓的失落年代,偏偏是香港充斥最多影評人和電影評論的癲狂年代。網絡資訊良莠不齊,抄襲與混水摸魚的情況已不見怪,但凡新戲上映,不到兩天,網媒上盡見鋪天蓋地的評論文章,時效性更短,卻流於淺俗煲貶,變得更為即食和片面。年長一輩的資深影評人,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藝術總監的李焯桃,則反其道而行,以慢火重新翻譯及增訂學者 David Bordwell 所著的《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Planet Hong Kong: Popular Cinema and the Art of Entertainment)。即食世代,難得一部翻譯與編輯工作都力臻完善的香港電影專書。


十九年後重版出來


《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中譯初版於 2001 年推出,由何慧玲及李焯桃翻譯。初版面世以來,已成為不少大學電影課程的重要參考書。原因之一,是作者 David Bordwell 筆法扎實,行文雖簡,卻勝在旁徵博引,梳理仔細,短短幾句便能宏觀描述香港電影概況,從 7、80 年代的武俠片風潮一直寫到九七回歸初期,同時將電影發展脈絡延伸到香港社會的時局變遷。書中引《紐約時報》影評人的一句「All too extravagant, too gratuitously wild」,中譯為「盡皆過火、盡是癲狂」,更是經典名言。精闢八字,總結了香港電影最為璀燦的年代。


李焯桃形容 David Bordwell 是個影癡,兩人相識於 1995 年。「我在電影節工作,他專程來香港看電影節,又特別喜歡看 7、80 年代的功夫片,其實他沒主動聯絡我們,但我認識他,有看過他的著作,於是主動跟他打招呼。」兩人同聲同氣,因而結緣,李焯桃回憶指:「那一年剛上映王家衛的《重慶森林》,他非常喜歡(亦是《香港電影王國》其中一章的主要討論文本),我們還相約到過重慶大廈吃宵夜。後來出席金像獎頒獎禮,見到許多偶像,他很興奮。書中有一些照片,其實就是當時他自己拍攝的。」


成書之後,David Bordwell 依然鍾情香港電影,一再增訂篇章,將香港電影的發展年譜續寫到 2011 年,論其興衰及回歸後社會氣氛的重大轉向,終於在 2011 年推出了英文增訂版。到 2020 年,李焯桃笑言「雖然慢,但它並不過時」,增訂版的中譯本總算完成,而 David Bordwell 亦為此多寫一篇「中譯本後記」,提到香港電影人的北上進路,以及從 80 年代末延續至《十年》的社運電影風潮,某程度亦補述了 2011 年打後的香港電影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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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與版面編排最花心力


相隔多年再出新版,李焯桃特別提到:「初版已有的開首九章,都是何慧玲的翻譯。而今次增訂版額外的第十和第十一章,談《無間道》和杜琪峯的兩個附篇,是我跟一些朋友補譯的,但亦有意保留她當年的譯法。」


雖然只是增訂版,但翻譯過程殊不簡單,看似原文對譯,實則做了許多細微的比對工作。李焯桃解釋:「原書的注釋是引用英文內容的,但其實有部份出版物是中英雙語的,或獨立出過中文及英文版的。」除了是影癡,也明顯是個編輯(執)狂,基於不想搬字過紙硬翻譯,李焯桃又重新將所有注釋修訂一次,盡量補回坊間可以找到的中文版資料。


「中英雙語的著作其實比較簡單,可能只是將英文版第 46 頁,改成中文版第 36 頁。」但還有許多更複雜的情況,譬如作者引用的文本並非用英文所寫,而是轉載在電影節印刷的英文翻譯小冊子或者文集,「作者未必知道文章本身還有其他出處,於是我就得找回原本的篇章,替他修正出處,讓讀者可以更易找到中文原文。」


考究翻譯細節以外,在版面編排亦上有心思。說著,李焯桃在案前打開英文原版的電子書,除了封面設計與原版相若,內文部分原來都費了不少功夫。由於中譯本的文字篇幅與原版不同,惟大量插圖,需要盡量貼近文字描述,於是每頁每圖都要重新編排,版面難度甚高,而且原書將電影劇照橫排,李焯桃覺得美中不足,中譯本都改作直排,「看起來比較像菲林的畫格。」他笑言,中譯本的版面編排其實比英文原版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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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人與學院派各走兩極


在互聯網尚未流行的 2001 年,電影專書自然有它的重要性及讀者市場,但 20 年後,影評與電影專題幾乎從來不缺。出版一本撇除時效性的電影專書,價值何在?李焯桃承認,書市艱難,不只香港,外國同樣不好,譬如《香港電影王國》一書的英文增訂版,其實亦只有電子書,連外國書商都覺得沒信心。反而中譯本卻有實體書,他說:「一來香港電子書的普及情況非常差,二來,我覺得這本書對香港電影的看法很獨特,即使遲了十年八載才出版,都不會過時。」


「正如你剛才的質疑,有些文章,十年、二十年後再看,其實沒什麼意思,既不夠深入,又可能東一下西一下,有時純粹滿足個人喜好。但這本書不完全是,它不是所謂的影評人文集,而是每一章之間都有結構鋪陳,是綜合觀察,理論化的一個論述。某程度上是一篇博士論文,十年、二十年後看都可以,跟一般只是回應新近電影的影評文章、觀後感不同。」說著,他又補充:「當然,書中還有許多有趣的掌古資料,其實作為消閑讀物都很好讀。」


李焯桃認為,剛好相反的是,今日影評雖多,但關於香港電影有系統的論述式著作,從來不是很多人寫:「尤其是關於香港電影的英文著作,九七年前後出現過很多,但都只是文集,由不同作者寫不同題目。我覺得價值不高。」


話鋒一轉,他直言:「因為許多時候,都寫得太過學院派。不是完全否定學院派,有些都很有 Insight,譬如將理論用得很好,令人覺得『學到嘢』。但其實很多學院派並不是這回事,而只是硬套一些時髦理論,後現代、後結構主義啦,女性主義、殖民主義,諸如此類。只是將它們套進某幾部電影,便洋洋灑灑寫上幾萬字,對我來說意義不大,從這些電影分析得到的啟發,亦其實不多。」


李焯桃形容,今日的學院派評論與坊間的專欄影評,剛好是兩個極端。「學院派很多時都流於為做文章而做文章,寫好小的題目,卻用上大量理論、框架和專有名詞。而外面的影評文章,一般篇幅都不會很長,亦不深入。當中較好的那些評論,是因為看了大量電影,能夠做比對,通常短小精悍。」


「學院派剛好相反。」李焯桃接著說:「其實他們好少看電影。譬如寫的題目是香港電影,但香港電影都看得好少。而且他們會寫的那些,通常都是已經得到別人肯定,已經被寫過、挑選出來的經典,例如王家衛、許鞍華、杜琪峯、陳果這些,他們就可以鑽得更深,甚至很多時候為鑽而鑽。由於看過的電影太少,除了套用學術理論,對電影有所感應,獨具慧眼的情況卻非常少,反而有大量注腳、引用,證明他們看過很多人怎樣評價這部電影。但自己呢?其實除了那一大堆理論,就不是太有創見。」


「David Bordwell 都有提到,在上一版推出之後,他發現坊間有不少電影專書,但多數都是走 Hermeneutics(詮釋學)的方向,用上許多理論去解讀符號、象徵、隱喻。作者雖然都是學院派,不過他是偏向詩學的,How a film is made,能帶動什麼效果,為什麼起到這樣的效果。」他枚舉一例,譬如香港動作片有一種「停、打、停」的美學結構,而這種節奏在香港主流電影好普遍,行內人都有默契懂得這種剪接竅門,「但其實連荷里活都不懂,這就是香港電影的美學特色。他的這一種研究,是比較少見的進路,所以此書更值得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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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時代,多不見得一定好


再談近年新興的網媒文化、影評人氾濫問題,本身就在傳統報章撰寫影評多年,亦曾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的李焯桃,認為這未必跟媒體主流從印刷變為網絡有關。「我覺得更大程度是時代不同,即是今日寫影評的那些人,心態有所改變。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其實網絡都有很多寫得好的影評,但亦有很多根本談不上是影評,是未夠資格稱得上影評。」


「最多只是一些觀後感。作為影評,起碼要言之成理,合乎邏輯,以及要有一定的文字功力。」綜觀今日的影評生態,他認同風氣並不健康:「只是純粹讚好,但到底電影好在哪裡?總之我覺得好就好,不然就是不喜歡。這些主觀的看法,其實不算影評。」


「是非常矛盾的,以前沒有網絡,影評文章很難發表,門檻要高一些,意思即是有 Gatekeeper、編輯。即使某個版面公開歡迎投稿,但每期收到一百篇來稿,我只能選用三篇,整體質素一定相對較高。另一方面,以前沒那麼多姿多彩,觀眾比較珍惜看到一部好戲的機會,會慢慢靜心反覆思考,寫好一篇影評,而且你亦知道,寫好了都未必能夠發表,而是一定要寫得好,所以寫影評的態度自然端正得多,甚至未看戲已經讀過好多相關介紹和評論。今日大家多數沒有這種耐性,反正求其寫都可以發表,又好似很有滿足感,為何要花更多時間?於是很多時候就變得即食,即興寫了就算。」


同樣地,今日的觀影文化一脈相承,都講求快,卻少了沉澱。然而,求快的結果,不是讓觀眾看得更多,而是削弱了對電影的興趣。「現在就算是電影節都未必吸引到觀眾,大家會覺得,反正遲一陣都會在網上看到,或者會出碟,根本並不志在。」網上串流影視興起,漸有取代傳統觀影文化的趨勢,尤其在受到疫情影響的這一年,社交活動大減,全球電影界出現了新的趨勢,不少片商都放棄連鎖戲院,情願將電影版權先行賣給各大網上串流平台。


「其實在疫情出現之前已是如此,愈後生的一代,愈不會買飛入場,當然《天能》這些荷里活話題大作除外。但我始終覺得電影不應該在細屏幕看,你會忽略了很多細節。應該要大銀幕、漆黑、隔絕外界聲音,才是一個合適的觀影環境。」李焯桃想了一想,自覺老氣橫秋,便搖手說:「但無用啦,對年輕人都是對牛彈琴。」


影評對票房有多大幫助?


另有一個近年興起的新趨勢,不少香港片商都習慣在宣傳電影時引用或轉發影評人、明星以至 KOL 的好評,尤其是票房持續疲弱的本土電影市場,似乎累積口碑,便能夠從社交平台帶動話題,對電影的實際票房有所幫助。但李焯桃露出一副「少年你太天真了」的笑容:「從來沒這個幻想,在香港從來沒這種事情發生過。」


他認為,即使電影本身獲得某些年度獎項,對票房的幫助都未必好大,何況影評。「你說今年的《幻愛》,那可能只是男女主角本人的吸引力,多過其他因素。」轉念一想,他接著說:「香港沒有,台灣反而有。在 80 年代,台灣尚未解嚴,有所謂的『報禁』,出版和言論自由受到嚴格控制。基本上只有兩三份報紙,《中央日報》是黨媒,另外兩份《聯合報》和《中國時報》,都有國民黨背景,每份報紙的發行張數都有限制,換言之篇幅非常寶貴。剛才說香港印刷媒體都有門檻,需要篩稿,當年台灣更不用妄想有讀者投稿這回事,能夠寫的都是名家,例如白先勇。雖然報紙張數有限制,但發行量相當驚人,而普羅大眾能接收的資訊就只有那麼多,所以這些作家的言論有極大的影響力。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之下,他們寫的影評是真的可以刺激民眾的消費行為。當年的他們才是真正的 KOL 意見領袖。」


李焯桃半開玩笑說,以前香港有言論自由得多:「香港影評人根本無沒這些影響力,寫影評從來都是百花齊放,你有你讚,我有我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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癲狂年代之後還有什麼


相距近 20 年後,《香港電影王國》一書得以重版增訂,惟香港這個電影王國,卻已經今非昔比 —— 初版的開首第一章,是〈盡皆過火、盡是癲狂〉,但到增訂版新篇再開,中譯頗見心思,取名為〈少許過火,不盡巔狂〉。後九七時代的香港電影就在滑坡、突圍與掙扎之中打滾,雖仍有新嘗試,但再無豐富想像力,甚至流露著「靠回憶過去輝煌的時刻,來支撐自己渡過艱難日子」的消極意識,借香港電影業的崩塌,其實一語相關,說穿了整個社會的困局。


《香港電影王國》增訂版的最後一章,則為〈千禧千戲〉及其附篇〈非常任務 —— 杜琪峯〉,主要著墨於杜琪峯及其領軍的「銀河映像」團隊。總結全書論述,從「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 7、80 年代,寫到以杜琪峯、周星馳、王家衛等「巨頭」為代表的 2010 年代。「當初作者在第一版是忽略了杜琪峯的。以我估計,補回杜琪峯的部分,應該是他在十年後有意再出增訂版的真正原因。因為他覺得杜琪峯不可或缺,有著很重要的代表性。」李焯桃又言:「畢竟杜琪峯真正冒起,是 1998 年左右,相繼拍了《暗花》、《非常突然》、《真心英雄》、《暗戰》和《鎗火》等作品。此書初版在 1999 年完稿,時間上作者很難評價剛剛崛起的杜琪峯,又或者,他當時已覺得杜琪峯前途無可限量,所以不想急就章勉強去寫。」


儘管一直對香港電影充滿熱情,然而,尤其書中後半部分,字裡行間 David Bordwell 對回歸後的香港電影發展較為悲觀,據其說法,香港電影早在 90 年代開始便一直倒退,儘管一度有合拍片的資金扶持,而杜琪峯、王家衛等人仍然保持一貫水準,但整體上已無法再創高峰。李焯桃亦言:「今不如昔,沒以前那麼『好景』,整個行業在走下坡,都是事實。香港電影最輝煌的黃金時代已過去,但這是正常的,全世界有幾多個荷里活?就算荷里活都有它的低潮。」


李焯桃形容,自己用平常心看待今日的低潮:「香港這麼細的地方,曾經年產幾百部電影,已是絕無僅有的奇蹟。但花無百日紅,又怎可能一直維持下去?」卻又認為,雖說港產片正值低潮,然而低潮得來一年都有幾十部電影,「即使很多都是合拍片,但已經比不少歐洲小國多上幾倍。很多人說香港電影已死,我覺得不是,只不過我們今日需要面對更多競爭對手,例如韓國、泰國、中國大陸。這些地方過去未有發展成熟的電影工業,港產片比他們先行幾十年,但如今已被迎頭趕上。」


遺憾的是,David Bordwell 於後記提到,完成增訂版後,他的研究重心已有改變,再沒有像過去一樣緊貼香港電影發展,換言之,下個十年,亦未必再有增訂篇章。李焯桃為其解畫:「在 2011 年補寫了杜琪峯,初版的未了心願都已經完成,他不再寫,都是可以理解的。事實上,過去十年,香港電影確有獨木難支的感覺,作者都未必有意欲繼續寫下去。畢竟他對電影的興趣都不只限於港產片,當港產片陷入低潮,他的注意力自然會落在其他更有趣的題目。」他坦言,作者講得婉轉,卻其實正正反映了香港電影癲狂過後,讓人心灰意懶,吸引力不再的窘況。


「但作者還是留意到,過去十年除了杜琪峯、王家衛的作品繼續得以延續,有新一股剛冒起的社運電影,不過未成氣候。現在只是剛剛起步的萌芽階段,遠遠未能成為一種美學。」李焯桃想了想,又說:「而且仍有許多問題,例如主流戲院未必能夠上映,一般觀眾能夠接觸的途徑,可能都是社區放映。當然,這是一個新氣象,但能否壯大下去,仍然未知。」


訪問尾聲,李焯桃忽然說,雖然 David Bordwell 表面說變了心,實則仍然心繫香港,仍然有火。今年八月,當他在社交平台宣布《香港電影王國》中譯增訂版問世的同時,更呼籲讀者關心《國安法》實行後對香港的影響。「無論如何,都表達了一點聲援打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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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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