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林超英位於旺角的「香港鄉郊基金」工作室,這位前天文台台長沖起一壺熱茶,得知本館跟本土研究社同處富德樓,很隨心地講起這群年輕人,當初如何「炒起」棕土話題。「政府冇鬼用呀,只想避免這話題,結果還是要靠民間逼出來。」當權者的執迷不悔,與氣候變化帶來的危機,同步催化著世界末日的降臨。沒有人確實知道最終能做到甚麼,改變甚麼,但林超英保持著的信念,是「生物本該求生」。有些事情,非只想著成功才去做。
知行不合一的現實困局
跟林超英閒話幾句後,筆者與同行的攝影師被他問到,「如果三日後是世界末日,你們有甚麼想做?」這是林超英在中大教授「氣候.能量.生命」通識課程時,會向每個學生提出的問題,旨在促進他們對末日的思考。筆者說會用這幾天爬到山峰,眺望世界末日的來臨;攝影師說想安靜地睡著度過,林超英聽罷只微笑著點評:「你重視的是與天地自然連結,你重視的是個人休息,但共通點都是沒有想到與人的交往。」
從事氣象科學工作多年,退休後繼續推動自然保育,對林超英來說,到頭來最重要的,還是人的連結,始終,想要為世界帶來一點改變的,得需靠人類的文明和力量。然而在推動各項環保議題時,林超英以至很多科學家所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好多人都話冇問題」,結果大家乾脆甚麼也不做。「有些人覺得冇得搞,就唔做嘢;你話有得搞嗎,咁即係又冇問題,又唔使做野。」林超英雖然說得談笑風生,聽起來卻更像是種黑色幽默。「如果選擇『冇得搞架喇』,你可以快快樂樂生活,因為無須理會;但假如你覺得還有挽救的機會,做點事可能有所改變,咁就論盡喇。」
整個訪問裡,林超英不下數次提到,「生物是求生的,否則枉為生物」,但跟其他人講氣候變化,講世界末日,卻總難以令人產生感覺。「同人講,2050年香港會有八十天熱夜,每晚夏天會熱得無法入睡,像我這個年紀的人,計完數覺得跟他們無關,大多不會去理,反而年輕人因為自己有份,會有感覺。」只是,即使有所感覺,並不代表會身體力行改變。腦袋覺醒了,互聯網連結世界各地的擔憂和觀察,然而手腳依舊沒有反應,只流於知行不合一的膚淺。「在香港講氣候變化,從來只被當成環保議題,卻沒想過會影響將來整個社會的運作。大家都知棄置垃圾不好,但過去兩三年的垃圾量反倒增加,非住宅的工商業垃圾量更多了兩成。要令人感受幾十年後的滅絕危機,很難,結果只有知性反應,沒有感性反應,行為始終沒有表現出來。」
說服大眾本已不容易,說服對世界或香港具影響力的人,任務更艱鉅。「正如文青所言,這是意識形態的問題。那些人只會繼續想著經濟如何發展,彼此牽涉的價值觀完全不同。」試過在商家聚會的場合,提倡買少啲嘢,用更少能量製造物質,卻只換來幾句嘲諷:「林超英,你啲嘢多鬼餘,個個唔買,經濟點行?」說著說著,還痛斥十月發布的施政報告,如何只顧經濟,淪為聽命於經濟既得利益者的政權。「施政報告裡的五十多段,都沒出現『氣候』兩字,只在附件提及,即是代表不重視喇,只顧四百萬變八百萬(放寬按保),靠害!說官商勾結也實在太抬舉那些官,根本是有錢人落order叫政府做事。」
改變世界,全靠呃、嚇、口氹
付出與成果不成正比,會有灰心的時候嗎?林超英卻滿不介懷,樂得自嘲除了2000年阻止鐵路不入塱原,以及最近使政府暫時擱置發展郊野公園,好像沒有甚麼事情成功過。冇得搞卻要繼續搞,只因推動自然保育的經驗,讓他深明等二、三十年也是等閒事。「如果要放棄一早放棄,沒見效果不會失望,這是必然的,我們也非想著成功才搞。生物本應求生,就算掙扎也要求生,無論機會如何渺茫,正常生物也理應繼續做。」
一字一句的形容,不說會以為是在描述當下抗爭者的心態。林超英亦由此引申,講到在聯合國氣候峰會公開抨擊全國領袖的瑞典女生Greta Thunberg(剛獲選美國《時代》雜誌2019風雲人物),以及智利史上最大型示威演化成的暴動,背後全都來自相同的原因。「明明看著一切會變壞,當權者卻沒任何動靜,既然現有政府和建制沒反應,行動只會激進化。基礎建設、經濟繁榮、社會安定,這十二個字是香港的金句,然而過去三十年已很清楚證明,經濟很繁榮,但社會不安定,今次搞到『立立亂』,也非GDP最低的時候發生。當基礎建設行先,還可以搞甚麼自然保育?」
林超英愈說愈激動,畢竟社會裡覺得「錢多就好」的人,仍然比比皆是,要改變這種根深蒂固的思維,談何容易,堅持求生的林超英卻自比「病毒」,但求盡自己所能,感染到範圍以內最多的人。「文明是靠少數懂得看字的人搞,假如一做就成功,其他人也可以做到,無須我搞喇。」想改變大眾知行不合一的現實,林超英喜歡將李宗吾撰寫的《厚黑學》,應用到生活日常之上。「只得三招,呃,講道理講耶穌,訴諸理性;嚇,讓他們知道再不行動會『死硬』;口氹,以正向思維觸動人類合作傾向,訴諸感性。像我現在跟你講耶穌式的傳道,也是其中一種方法。」
比起空談,行動始終來得更實際。要求別人作出改變前,林超英這顆「大病毒」也以身作則,用行動證明自己的思維是能夠實踐的。「之前有人試過電費過萬,真係唔知佢點搞嘅。我百幾蚊電費用兩個月,依然可以生存。」對城市人來說,每日全家只用三度電,好像是個不可能的任務,林超英覺得這只是種誤解。「很多人以為我家裡沒有電器,但我擁有的電器可能比你還多,夜晚我也會照常開燈,純粹有需要才用而已。」
過去八年都只用清水洗澡,睡覺時只開USB風扇,連吃也奉行不時不食的原則,林超英的種種日常生活習慣,或許就如他之前就減廢作過的呼籲,著人少吃巴西雞翼般,聽來有點像個「癡線佬」,但林超英始終相信,「買需要的而非想要的」,才是將來世界的大趨勢。「城市人常被廣告呃,因而買上很多無謂物,你說香港要改變?根本全世界的經營環境都要改變,應該只買貴嘢靚嘢,無須擁有太多物質。」然而,當那些控制世界的商人,智慧仍停留於認為錢擁有絕對價值,香港商家的視野更比外國狹窄,對他們來說,賺錢才是一切。「假如將來世界維持不到,公司都會死。不過,邊個睬你呀,只會說『林超英,無用架』。」
世界末日冇所謂,唔好害死隔離
倘若能將氣候變化的問題看得更深遠,生物多樣性的降低同樣是危機,只是這個課題比起氣候變化,更難向大眾解釋和入手。「物種滅絕的話,人類也搞唔掂,不過大家只會說『有咩所謂,有得食就得』,卻不明白種麥種稻需要生態系統支撐,又或者說到生態系統,他們已經聽得一頭霧水。」繼續如此在香港周圍興建住宅,林超英說將來也許會惡劣得,只剩下人,蚊,老鼠,曱甴。「城市是可以變成這樣的,尤其香港沒有糧食供應危機的意識,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降低,會將她的脆弱性展露,很快崩壞。到了某個地步,錢也再沒意思。好像香港人經常吃的泰國米,到時還會從國內輸出給你嗎?」
當我們每天依舊大魚大肉時,林超英這番苦口婆心,或許會被認為是在危言聳聽。明明只要到超市走一趟,想買甚麼一應俱全。只是,當現在每天走出街頭,面對各種光怪陸離之事,就會知道一切也非理所當然。因氣候變化而衍生的「古靈精怪」,也幾乎每分每秒都在地球的角落發生,例如在西伯利亞北部陸續發現的新細菌,以及全球變暖導致大量馴鹿因炭疽病爆發而死,都是氣候變化帶來的禍害。「細菌很快就能適應新氣候,但人類卻要生一次才變一次,以往人和自然的共存,生機和殺機尚且平衡,現在疾病殺死你,氣候變化又使養你的食物不夠,殺機增加,生機卻愈來愈少。在我看來,人類不會滅絕得一個不剩,大城市要靠外圍供應,偏遠鄉村能自給自足,生存機會更高。」
跟林超英談世界末日,更像是討論我們人生在世,應該如何為整體而非個人的存在而去生活。要令人民知行合一,林超英坦言無可避免地,需要幾個大災的降臨。「人類唔見棺材唔會流淚,直到現在的災還未夠大,要靠美國有災害才讓大家有反應。其實非洲也有很多森林大火,但加州山火卻逼使名人都要疏散,燒到埋身方有教育作用。齋講不夠真實,人類始終是visual animal。」靠嚇來說服他人,正是《厚黑學》裡的第二招。沒有人希望見證災禍浩劫,但只靠觸動愛心維護大眾的共同利益,正如林超英所言,「歷史上的教訓是不太行得通」。
(黃柏熹攝)
至於末日何時降臨,林超英並沒顯得太在意,畢竟世界沒有不會終結的事物,人類滅絕也是遲早的事,並沒甚麼好悲哀。真正讓他介懷的,是如何死得有尊嚴,有道德。「搞爛個天,其實沒有問題,但地球除了人類,還有很多其他生物。連累牠們要陪人類死,這種死法很不道德,正如你跳樓也該選擇到沒人的地方,唔好害死隔離。」對末日懷抱「冇所謂」的心態,卻不等同我們該冷眼旁觀,擺出一副甚麼也不去做的模樣。「回教有個故事,先知說就算在河邊沖涼,也要懂得慳水。可能到最後,說這麼多也沒甚麼用,但既然上天讓你生,就該想著生存,如果這個滅絕是可以避免的,那你真的枉為生物。」生物本該求生,林超英不厭其煩地又再強調。
「如果三日後是世界末日,你們有甚麼想做?」訪問開初,林超英如此問道。反問他對自己這個題目的想法,重視人與人之間交往的他,毫不猶豫說會把時間留給家人。「只要努力過嘗試解決問題,世界冧都與你無關,最怕到時才去後悔。」世界末日未必會是短期內發生的事,然而近幾個月以來,走在街頭,烽煙四起,執筆更正值圍剿理大之時,當旭日的曙光也未能望清,誰敢擔保看似遙遠的世界末日,不會真的就在三天之後出現?若真如此,但願作為生物的我們,在生存的過程裡都曾經真正付出過努力,因為這代表著我們存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