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ject Keep Pushing:絕望中迎難創造

藝評 | by  安娜 | 2018-10-17

想用一個詞語去概括Project Keep Pushing,想了很久,卻找不到一個比廣東話「曬馬」更貼切生動的形容——原諒我的粗俗,而我在這裏也沒有貶意。Project Keep Pushing 是本地樂隊 tfvsjs 鼓手 Anton Fung 聯同導演黃進策動的影音企劃,將六首 tfvsjs 的作品重新編排,配上六段全新攝製的影像。有別於一般的音樂錄像,Project Keep Pushing 的創作者顯然不滿足於讓影像如插圖一般去點綴、包裝歌曲。從 Project Keep Pushing 的六個作品本身到周邊的製作紀錄與宣傳,在在可見影像作者盡情投入創作、不懈地在細節上追求完善的態度。單是這一點,已足教觀眾要同樣地認真看待這一組作品。又再看一看製作名單,六段影片的主創者都是相當令人雀躍而期待的新銳:黃飛鵬、方曉丹、葉文希、盧鎮業、陳安瑤、陳巧真、徐智彥、黃進……當然香港當代優秀的年青影像作者不止於此,但他們八人(及其團隊)無疑代表了一股目下最活躍、最出眾的影像創作力。


類似 Project Keep Pushing 這種集合多位作者在同一主題下創作的企劃,在香港——不論是獨立創作還是有商業支持的製作——實不多見,而今次創作者亦有較充裕的資源與自由度去發揮。於我而言,Project Keep Pushing 不僅是一次難能可貴的創作「事件」,它更提供一個平台,讓觀者可以比較、連結、歸納多個香港影像作者的創作。


創作前要turn off?音樂錄像也可無聲


先講幾句,關於音樂錄像。早前因爲籌備第二屆「溝」電影節,有機會向日本獨立電影名將石井岳龍請教音樂錄像的作法。石井導演的說法相當有見地,他認為音樂錄像其中一個主要的祖先就是無聲電影;他會提議學生研習經典默片,先看一次有配樂的版本,然後把聲音關掉,再看一次。這時學生要一方面想像電影應當配上什麼音樂,另一方面亦要感受影像內在的節奏。音樂與影像,都不應該是彼此的附庸;即使已有音樂在前,創作者亦要盡量將樂曲的「肉體」忘卻,在只餘下原曲的靈魂的廢墟上,以「像惡魔般大膽,像天使般纖細」的創作力構築起自己的影像。石井導演說,唯有如此,才能在音樂錄像中發揮影像聯乘音樂的化學作用。


循著石井導演的思路,我就關掉聲音,把六段 Project Keep Pushing 的作品當默片再看一次(六段影片已於YouTube發佈,我建議大家也可以試一下,很好玩的,你會覺得作品猶如冰融成水,相識但陌生 ),然後把音樂放回去重新看一遍,嘗試感受作品中影像與樂曲的互動與關聯。



土炮科幻的音樂影像呈現


再三檢視之下,我會特別推許陳巧真、徐智彥執導的 Burn all flags, 與葉文希的《之 / between / 間》。Burn All Flags, 有幾個元素馬上令它與其餘五段作品有所區別:黑白攝影、五分鐘的影片只有最後分半鐘有音樂、豐富多變的戶外實景。影片擬想一個大災難後的世界,有著《末日先鋒》味道的頹敗和奇詭(但沒有重裝汽車),生還者在洞窟裏、幽溝裏、妖物與異人環伺下殘喘。Burn All Flags, 的科幻是一種「土炮」、沒有花費很多的科幻,但卻相當奏效。戴起來像海盜眼罩的接目鏡、無處不在但用途不明的抽氣喉、頭上駁著鐵線機械式移動的老人、簡陋地用鐵絲網圍成的囚牢——陳巧真與徐智彥別出心裁地布置簡單器物,在三兩分鐘內已勾劃出一個醜得令人目眩迷惑的未來荒野。Burn All Flags, 的影像亦自有一種節奏,即使在Anton響起鼓聲之後也沒有完全去吻合音樂的敲擊律動。


相比其他作品,Burn All Flags, 較不依賴剪接去營造影像的節奏,鏡頭內的動與靜(生還者的駐足凝神、浪濤的澎湃流竄等等)與攝影機的遊移同樣貢獻良多,組織起作品的影像韻律。作品陳列多種材質的不同動態,如開首時奇怪的白色液體突然如獲賜生命般掙扎扭纏、沙土響應鼓聲起伏、水滴時快時慢涓涓而下、急激的水波化為抽象的紋理——它們互相碰撞映襯,結成了影片獨有的一種質感。還有不得不提的,就是光著胸膛胳膊、渾身有勁地擊鼓的Anton與上身赤裸、沉靜神秘的生還者的對比。生還者有點像一個被催眠了的人,雖然他步履穩實,但眼睛之中又有一縷呆滯遲緩,就似他的意識被扣留於末日以前的過去。當Anton鋪展音樂之後,生還者就沉甸甸地倒下;Anton這邊如火如電的傾力演奏,那一邊生還者的手就在泥濘上匍匐呼救。肉體的激烈揮舞與垂死凋謝,為 Burn All Flags, 劃上滿有張力的收結。



極權年代,鼓聲打響反抗的先聲


葉文希的《之 / between / 間》跟 Burn All Flags, 同樣有一個敵托邦式的幻想設定,但不同的是,《之 / between / 間》是一個經過反覆的理性思考而得的作品,而 Burn All Flag, 則是偏向感性與直觀的表達(所以 Burn All Flags, 的演員、演出,以至他們的身體特別吸引,並非偶然)。《之 / between / 間》像一則被吹散了的寓言,它裏面出現的意象大多有(政治性的)指涉。 從一開始略帶不祥意味的山羊,到反覆出現的蒙眼、繩套勒頸、閉路監視器作步槍、牆上邪惡的大眼睛投影、滴血等等,還有棋盤上的以寡敵眾、囚徒被量度和拘禁,全都是指向一個無權、弱勢、被壓迫者與極權勢力的對峙。


從這裡出發,片中最有創意的其中一筆,是一小段囚徒用菜刀打乒乓球的畫面。在守衛監視之下,囚徒將乒乓球打向牆上的大眼睛,來來回回——這是不是一種對極權的搔癢,或是大家早有共識的遊戲?刀在手上,但它卻是用來打乒乓;刀的鋒利、危險、實用性與乒乓球的輕巧、消閒娛樂性質別扭地湊在一起,構成一個深刻難忘的意象。在Anton的鼓聲收結之後,囚徒跪在地上用湯匙拍打木板,以重覆單調的敲擊將節奏延續下去。湯匙最後被鐵枝粗暴一捅,釘在牆上,然後,我們也不知道不甘心的人還能不能發出聲音。《 之 / between / 間》的結尾帶出蘊藏在搖滾樂裏的反抗基因,透過簡單的音色與動作,將人民與政權的衝突凝結成一個意韻悠長的意象 ;聲音/音樂,到最後,已不只是個人的創作與抒發,它還盛載著人的尊嚴與反叛的決心 。


Project Keep Pushing 最有趣的,或許不是個別作品的優劣,而是六個作品共同反映出來的創作氣氛。雖則一概而論總會失諸籠統,但某種絕望迎難、凝重、迷惑迷惘的氣氛,似乎是這六個作品共有的創作底色。Burn All Flag, 與《之/between/間》固然是末世的呼召,即使是專注於拍攝形式的《滅曲》(黃飛鵬導演)與 and paint our pupils with the ashes(黃進導演),亦是以一個被圍困/圍剿的意象開展想像。方曉丹的作品是六部之中最「不落塵俗」,拍出一段超然的內省旅程,但片名卻堪玩味地叫做Shrine of Our Despair (「我們絕望的神殿」)。盧鎮業、陳安瑤的Mask來得輕巧繽紛(亦是六段之中最接近現實生活),但它也是一個幻象破滅的過程。在時代的鼓聲下,我們——拍片的、寫作的、各式各樣生活著的——似乎都無可避免地、步伐不齊整但終將方向一致的向某處邁進。如果我們大多數時候是被動地聆聽著時代的鼓聲而前行,那末,我們又有沒有可能反過來,主動的將鼓聲變成我們行進的配樂?作為創作者,我們既已身處悲愴憂憤,我們又能不能(或如何)將這些情緒拿來滋養、充實我們的創作(而不是給這些情緒吞噬、打垮)。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期待著。


(圖片來源:Project Keep Pushing Facebook;題目及副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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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

安娜,影評人,文章見於《信報》、《明報》「星期日生活」、《香港01》;編有游靜影評集《游動的影》。策展項目包括「溝電影節」、「自主映室」放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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