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們總會假設人類的文明,是向前、是進步、是不斷往完美的方向發展的。如果純粹從物質與科技的角度去看,這大概還說得通。但物質豐足與科技發達,並不保證我們會過得快樂,更何況近代有許多前所未見的不幸和悲劇,都是源自科技躍進和財富失控地囤積在少數人手上。小時候在中史課本上讀到什麼「民怨沸騰」、「暴君專橫」、「官迫民反」等等詞句,以為只會在古老久遠的年代才有;最近十年在香港,切身感受到那種全面性的社會腐敗和倒退,才曉得人類社會的進步、向好向善,完全不是必然。歷史的進程自有定理,但肯定沒有把我們帶往理想國的義務。
科幻小說一般都會假想人類歷史和文明未來的進展,在這個層面上,它們對人類的未來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好話說的。在二十世紀的科幻小說裏,無論是想像人類社會變得繁榮而科技發達,或者是朝向一種毁滅式的、敵托邦式的發展,「科技」幾乎都不是一個正面的、可以毫不含糊地被擁抱的元素。
石頭公社最新的影像創作計劃「娛樂至死新世界」,由五位創作者各自擷取經典科幻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的意旨和精神,在這個驚魂未定的後疫症時代,以非敍事式的映像反思科技與我們當下的生存處境。在《美麗新世界》故事中,「世界國」已經發展出一個近乎完美的社會運作體系,人在出生以前已經被精密地培植、調控,出生後又受嚴格的階級規管。在那裏,一切都是無瑕的、充裕的、沒有稱得上是問題的煩惱;每個人都是一枚分亳不差的齒輪,日日夜夜令社會繼續「正常」運轉下去,一代又一代永續無限loop。我們還未到達故事設定的公元2540年,但赫胥黎(Aldous Hulxey)構想的「完美世界」,對我們已是可怖地接近和熟悉。
按照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當權者和資本家會用「娛樂」、「消費」作為手段,令我們被即時的快感麻木、蒙蔽,而漠視每日身受的剝削欺壓,或者社會上其他更重要的問題。《美麗新世界》裏有一種稱為「索麻」的迷幻藥,任何人每有痛苦與不快樂就馬上服食—在新世界裏,自我麻醉是正當的、甚至被視為有益社會。 黃小雅的作品《LIVE》與及莫倩婷的作品《無菌文明》,都是針對這種「新世界」的無憂和不帶一丁點痛楚的快樂。《LIVE》的少女KOL就像《美麗新世界》「世界國」裏最典型的居民:她一無所缺,但卻沒有真真正正的活著。所有來自官方的宣傳和訊息,她都一一照單全收;你會覺得她的感覺—包括她對政府防疫政策的全面認同,她開直播唱歌賀國慶—都不是她自己真正感受到的,而是她被溝輸、被調教成要如此這般反應的。在那個每天high tea小確幸的同溫層裏,少女KOL已經完美地適應了「美麗新世界」。
《LIVE》
《無菌文明》也有近似的創作方向,但它就更明確點出「消費」作為一種管治手段。作品一邊見到色彩斑斕俗艷的MV,歌手身穿顏色刺眼的西裝褸,在廣告招牌和虛假的佈景版前,賣力地唱歌推廣「消費碼」。 歌詞大力主張「嘟多啲咪蝕底」、「鬥快去洗」,而且更將使用虛擬貨幣和購物提升到一個公共社會的層面—消費最終是可以令社會「穩定安定」然後「富強」。這樣高舉公共利益、以經濟與穩定掛帥的說辭,在武漢肺炎以來我們還聽得少嗎?另一邊廂,《無菌文明》有一些黑白拍攝的段落,管窺一個官方宣傳以外的真實澳門世界。MV歌手在片段最後,諷刺地因為自己推廣的虛擬貨幣而被拒收現金,呈現出假大空的「文明世界」與現實日子的落差。最後攝影機在門框後,以接近監視或盜錄鏡頭的角度,遠距離拍攝歌手疲憊地在家吃飯。統治者的巧言令色每天都大張旗鼓地放送,連片中的小孩也耳渲目染,用宣傳金曲送飯。但那些有血有肉的人,他們真實生活起居的映像呢?可能只剩下冷冰冰的監控鏡頭會看得見。
《無菌文明》
梁順裕的作品《模與錄》,就比上述兩個作品抽離於「美麗新世界」的內部機制,進一步質詢所謂美好、規範的生活。作品主要用《模擬市民》(The Sims)的遊玩畫面剪輯而成,透過一個男子角色在遊戲世界裏千篇一律的上班下班和餘暇,間接帶出現代的都市生活與被控制的模擬世界是何其相似。我們的生活,到底是已經被編排好、被運算出來的,還是我們仍保有某一種個性與自主?《模與錄》裏的虛擬世界到處都有草坪綠樹,角色也不乏飲食、女伴或者其他娛樂(有趣的是,在影片中我們完全看不到角色有任何享受的感覺,一切就像行禮如儀),但作者就在片末揭破,這到底是一個人工的虛幻世界。之後在黑白的影像裏,我們(再一次)以監控攝錄的角度,看見一個在陋室獨處的玩家。真正的我們可能是活在一個破敗蕭條的環境,只是沉迷於眼前美景而不自知。
《模與錄》
聶雯婷的《掃地交給吸塵器好了》與李銳俊的《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兩個作品不妨對照觀看,它們都是往「美麗新世界」之外遠走,奔向自然。它們都似在探索某個被大都會遺忘了的角度,緩慢的、憩靜的,在發展與喧鬧之外找出另一種節奏。《掃地》完全摒棄了人的存在,片段大部分時間只見到圓碟型的吸塵機械人在草地與空房子裏打轉。影片裏多個畫面,都用上了形形式式的「方格」去構圖或製造視覺上的變奏,包括窗框、門框、電視機畫框、牆上的方形色塊。這種視覺上的節奏與機械人均速慢移的步伐組成了影片獨特的結構。我也想起了中國錄像藝術家曹斐,曾經做過一個叫《倫巴》的裝置作品,就是搭建一個有高有低又有橋樑的平台,讓多個圓碟吸塵機械人在裏面碰碰撞撞。機械人有時會碰壁,有時會糾纏一塊,有時能成功過橋,有時失足了就跌成碎片。在這個人工的環境裏,圓碟機械人微妙地呈現著一種隨機與必然的混合。這些吸塵小機器有時也挺像人,甚至比人更加像人。就像《掃地》末尾,原本無定向遊走的機械人,忽然像有了意識,竟向電視機中那個廣闊漂亮到無法置信的畫面撞過去。到底是機器終於一天有了意識,還是屏幕再現的模擬景色太過莊麗,連吸塵機也不禁要闖進那個世界。
《掃地交給吸塵器好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天下》可說是這一系列影片中最為抽象、也最難去概括創作思路的作品。影片一開始鋪陳台灣高山闊海的自然景貌,寧靜而不為人世左右。李銳俊在畫面上,偶爾疊加來自《美麗新世界》的引文,而弔詭的是我們眼前的景色與引文內容是徹底不協調:這包括書中對嬰兒培植、社會無孔不入的管治制約、與及追求穩定和效率的描寫。影片最後的部份,來到一個被圍封的奇異場所:在看似公園的地方裏,四周放滿蔣介石和孫中山的雕像。他們有的坐下,有的站立,有的重覆,有的被簇擁。我們見到兩個戴漁夫帽的男女,背對鏡頭,在這些慈祥得令人心裏發毛的偉人石像前野餐,然後躺在石椅上就睡覺。創作者同時用上了廣角鏡頭令畫面變形,並後期配合了故障閃屏的效果和刺耳的高頻聲音,令整個場面更加脫離現實。這些領導人的石像,也會令人想起《美麗新世界》中被尊為神的汽車大王福特。但在《天下》最後的場景裏,政權的崇拜與呼風喚雨都過去了,在千年不變的大山大樹面前,它們都只是一具具沒有威脅的象徵而已。而人們在這裏,在人類文明、歷史與大自然不搭調地互相干犯的這裏,或許還是能好好的吃一頓簡單的,又或做個好夢。
曾經寫出小說版《2001太空漫遊》的Arthur C. Clarke說過,科幻小說很少是去預測(predict)未來,它們往往是想阻止(prevent)未來。我相信赫胥黎在九十年前寫《美麗新世界》時,心態應該相去不遠。「美麗新世界」的確是發展得滴水不漏,很多會帶來煩惱和痛苦的東西都被去除了。但《美麗新世界》同時也告訴我們,這種「完美」的人生是不值得活、是蒼白虛空的。在儼然走進「美麗新世界」的今天,「娛樂至死新世界」的五個影像作品借助經典科幻文本的養份,各有風格地嘗試運用影像與創作,去抵抗那些無處不在、時刻想我們「快樂至死」的主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