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昭和最強左右翼辯論」是言過其實

影評 | by  易山 | 2022-04-19

在討論《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之先,或應再補充一下歷史背景,日本左翼學生運動早於1959/60的「反美日安保條約運動」冒起,而在1968/69「佔領東京大學安田講堂事件」達至高峯,而1968,又是全球反抗運動風起雲湧之一年:美國有「反越戰」及「黑人民權運動」,法國有「五月風暴」,甚至共產主義陣營的捷克亦爆發反蘇聯的「布拉格之春」。當然,大家今天會明白,更早一年發生於中國的「文革」絕不是群眾反抗運動,只是一場利用群眾的奪權政變,但當時對於西方以至日本的左翼學生陣營而言,仍是一服強大催化劑。莫論日本,當時法國學生,以至衛斯理學院高材生希拉莉,也是人手一本「毛語錄」譯本,人人自稱「毛派」。


而「佔領東大安田講堂」的結果,是大學管理層主動邀請警察防暴隊進入校園鎮壓,從此各大學喪失自主,學生亦喪失自治 (今天似曾相識?),佔領被鎮壓後,左翼陣營亦因為應否升級至全面武裝鬥爭而陷入路線之爭的內鬥,繼而走向息微,日本人民自發的街頭抗爭運動亦從此一蹶不振,甚至形成自民黨派閥政治長期主導的局面……而所謂「右翼三島由紀夫vs左翼全共鬪」的經典論戰,是發生在1969,亦即左翼似乎已陷全面分裂的形勢中。


有了這個背景,才較易進入紀錄片內容。影片初段 (辯論初段) 由沙特的「他者」定義,再不斷爭抝至「解放區」,由「空間/物件定義與人的關係」爭抝至歷史時空的「持續性」,那其實就是在討論「佔領東大安田講堂事件」(亦令人想起「2014佔領運動」)。雖然此刻辯論不似預期,仍沒有真正觸及任何左與右核心政治理論爭辯,卻提升至非常抽象的歷史/哲學/文學藝術,甚至現代社會學思辯,那種開誠佈公,仍然值得敬重 (其實筆者在影片這短短廿幾分鐘討論,亦開始感到頭昏腦脹,開始追不切字幕,只能勉強理解)。而中段有人耐不住「不著邊際」的「抽象討論」,忍不住衝上台要開始真正「左右互搏」,甚至說「要揍三島」,亦屬人之常情。


《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建立關係與面對他人



進入「左右互搏」之前,就讓我們先看看當時日本左右翼運動狀況。當時學生運動亦循著傳統左翼抗爭路線發展,發動「直接行動」進行佔領及堵塞,繼而是更激進的城市暴動、街頭游擊 (當然亦只限於「武鬥棒」、投石器與汽油彈,相信今天大家亦不會陌生),影片有提及,當時日本群眾亦普遍感到「革命已逼在眉睫」。而右翼這邊,尤其三島所代表的這一方民族主義右翼,亦積極組織準軍事團體「盾之會」反制,其實同樣接近納粹初期「希特拉親衛隊」那一套,只差還未真正以暴力反擊左翼,雙方看似勢成水火,劍拔弩張,所以這一場「昭和最強辯論」,當時確實被看成是一個天降奇蹟。甚至在會場裡,東京大學第900號教室,雙方亦各自安插人馬暗中監視對方動靜……


但三島聰明之處,是一開始已點出雙方的「共通點、相似處」,從而減低對方心理對抗,亦削弱了其攻擊性。三島一開始已宣示了一種姿態,自己不是來辯論,而是來對話,這本來就是一種高超說服技巧。他表示自己不反對學生抗爭,甚至不反對暴力,只是自己政治立場與其相反,將來仍必一決生死。而電影往後所揭示的,卻似乎是整場辯論均未真正觸及左右翼最核心的政治理論,只有在談及天皇地位時,輕輕的亮劍交鋒了一下:學生固然站在國際左翼反皇室反封建立場,三島亦當然「尊皇護統」。


所以,電影更峯迴路轉處,是開始逐步揭示雙方的共通點,首先三島表示相信學生只是反美國霸權,儘管在天皇地位的爭議未有共識,但心底仍是愛國的 (按:但全球左翼一直視美國為現代資本主義及帝國主義最强大代表,所以「反美帝」本屬正常不過,而三島亦無視了左翼反民族主義的國際本位立場)。但最有趣的是,電影開始探討一個問題:究竟全共鬪是否能真正代表當時日本左翼總路線?如前所述,當時日本左翼已陷分裂,除了日本共產黨及「日共民青」、社會黨,還有日本革命共產主義者同盟 (當中再分裂成三派,分別是「中核派」、「革馬派」及「第四國際日本支部」),而脫黨者又組成赤軍,往後再分三派 (赤軍派、聯合赤軍、日本赤軍),還有更多脱離自身團體的碎片化組織……全共鬪與日共民青在「佔領東大安田講堂事件」裡關係已破裂,全共鬪本身亦不見得被其他更激進左翼認同,所以能否真的成為「左翼」代言人?


至於三島由紀夫其人,也不見得是右翼政治的堅實理論家,沒錯,三島當時已是享負盛名的作家,曾不只一次入圍諾貝爾文學獎,剛剛(1968) 只輸給了川端康成,但他終究不是政治家,甚至政治思想家。筆者始終覺得,他對右翼理念此志不渝的追求,是源於他對傳統右翼歷史/道統的想像,更貼近他對「病態美學」及「殉道者」的沉溺。從他對聖塞巴斯蒂安殉道的推崇,以至自己在操練肌肉之後,要拍攝與歐洲相關畫作差不多構圖的照片,就看得出他對男性胴體 (尤其少男),甚至「完美男性胴體之毁滅」的極致迷戀。而他最著名作品之一的《金閣寺》,就已表達了「毁滅是最極致之凄美」,同時亦呼應了二戰時神風敢死隊的年輕人駕著戰鬥機衝向美國航空母艦的往事。筆者甚至認為,若坊間今天從新評價屈原,認為他只是基於一種「王的迷戀」,甚或只是一種自虐與自毁快感,不被納諫後便投河自盡……這裡,卻和三島最後下場有著驚人的隔世呼應。


但無論如何,縱使三島的語言如何狂妄兇狠,如何「要和左翼生死相搏」,他組織的「盾之會」又如何近似「希特拉親衛隊」,他最後在辯論的一年半後,即1970年11月25日,卻只選擇衝入軍營,挾持自衛隊軍官,在對一眾自衛隊軍人發表一番慷慨激昂政治宣言而不獲回應後,切腹自盡。這根本和1963越南僧人釋廣德法師在街頭自焚一樣,是一種「宗教式殉道」,是最終極的「和理非」。如果他也算是法西斯,也只是「法西斯裡的唐三藏」。與之相反,日本最激進左翼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前述的赤軍組織,曾經打劫銀行,並衝入警局搶槍,試圖發動「全面武裝革命」,而「赤軍派」先於1969年尾在大菩薩山口被盪平 (即辯論後半年),殘部再與「日本革命左派」合併成「聯合赤軍」,於1971/72被警方追剿至深山,山窮水盡,為了捉「內鬼」,遂發動「文革式」恐怖血腥內部清洗,造成12人被虐殺,餘部逃入淺澗山莊旅館挾持人質,最後被警方一舉圍捕。「日本赤軍」則在奧平剛士與重信房子領導下,出走中東,投靠巴解,於1972發動震驚世界的「以色列特拉維夫盧德國際機場自殺式大屠殺」。重信房子最後潛回日本,2000被捕,2006 被判20年重刑。不要誤會,筆者此處無意作道德批判,畢竟,無論三島由紀夫還是左翼赤軍,基本上都抱持了一種「殉道者」情結,只是,他們對政治的理念,以至「殉道」方式的理解,並不一樣,但下場殊途同歸。至此,不論左右翼,日本政治理想主義年代宣告終結,代之而是右傾親美的自民黨長期派閥政治上場。


那種所謂「左右翼惜惜相識」的美談,雖言過其實,但亦隨之結束。如果這場後世稱為「昭和最強辯論」有什麼真正留為後世啓示的話,就是他們在這一個短暫相遇之後,都選擇了各自的道路,捨身殉道,卻無法真正改變日本政治。


於此,筆者亦有親身經歷。因本人就是2011反財政預算案堵路事件中被捕的113人之一,當年已經是繼1967之後因政治原因而拘捕的最多人數。當時我們原想以113人之名召開記招,甚至成立平台,於是亦借用了一間大學的教室開會 (一切恍如隔世),席間本想討論出一個焦點,要給公眾帶出什麼訊息,例如在沒有普選之下施政與執法如何不公,但最後經過三日討論,仍沒有結果……印象深刻的是某部分來自左翼的朋友,聲嘶力歇地宣示宏觀大義,堅持要討論財政預算案應如何改善基層生活……最後,一切不了了之。多年以後,亦接觸了一些來自右翼的朋友,可以因為我沒有完全同意其觀點而拍枱大駡……我發現,他們都是可敬可愛的朋友,亦很相似,因為他們都擁有一個很崇高宏大的理想,並且必須完全貫徹執行,只是,他們的理想南轅北轍。


歷史的交匯點,往往很有趣,但回首前塵,當那曾經的理想隨風而逝,就只留下教室裡的一抹夕陽。


熱情、尊重與文字的重要——《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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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山

首先係一個人。一個香港人,七十後中佬,去過下美國,讀過下政治,睇過下戲,上過下街,入過下政黨,做過下電視台,寫過下talk show,做過下NOL (non-opinion leader),而家全職係研究防止自己變成一個討厭廢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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