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完《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心情久未平伏。當幾部有關香港社運的紀錄片遭禁之際,或者大家也可看看這部1969年由三島由紀夫與日本左翼學生組成的「全共鬪」在東大就著社運、暴力、時間、自然、命名、他者、語言及天皇進行公開辯論的紀錄片。
這場三島以一敵千的辯論(Henry Stokes有關三島研究的專著《The Life and Death of Yokioim Mishima》中 提到,三島其實擔心當時左翼學生會抓住他,就地正法),其實大部份的內容都是作為支持天皇的三島與左翼學生就著一些頗概念性,甚至近乎現象學的課題作辯論(其實辯論之前幾年法國哲學家沙特剛到訪日本,所以日本年輕人對事物與「存在」之類的討論頗感興趣,但三島在片中卻明言討厭沙特。)例如什麼是椅子?三島認為椅子的原初功能是用來上堂而不是來作堵塞道路,但學生卻認為為何不可?他者有自主性嗎?三島認為當他者被色情化時就沒有自主,而只在敵對狀態下,他者就成為自主的他者,所以他說,他需要他者,因有了敵人就能伸張自己的信念。時間有延續性的嗎?佔領了校園空間,比文字在推動革命上更有力量? 三島仍堅信語言的有效性,而他說他出席就是要驗證語言的有效性。當然,後來有學生終於「頂唔順」,駡三島以抽象概念來逃避質問,又駡學生主持,叫得三島來就是來捧他一頓,而不是叫他來「廢嗡」。但紀錄片上所見,雙方大部分時間都頗認真地將上述的概念結連到各自對暴力、社運及國家的思考上,儘管有時予人「遊花園」之感。當然,氣氛也不是全火藥味的,中間東大「全共鬪」的第一辯論把手芥正彥(後來成為知名前衞藝術家,也是一名無政府主義者)就一手抱BB,一邊跟三島唇槍舌劍非常好玩。
我們不一定同意三島的軍國主義,但不得不承認他有自己一套精密的論述(當然他也有壓場的演說魅力及控制媒體的能力)。他不但對上述的問題有圓融的解釋,且往往就著學生的提問,反客為主,以幽默的方式自辯,並温柔地反擊(正如學生事後說,他沒有咄咄逼人,沒有一句粗話,反而温柔有教養地申明自己的看法,甚至直認自己一貫的保守立埸,光明正大,沒有閃避)。其實三島追求是對一切事物,例如椅子的用處或國家文化都有本源性及延續性,不能輕易切斷,所以他崇拜天皇是因為只有天皇的歷史性才能成為批評當時軟弱日本的批評基準。事實上,他渴求一個古老的日本,利用天皇與人民的自然感情來振興戰敗的日本,而左翼學生當然認為沒有任何本原性/自然性的東西務必持守,而革命就是推倒一切,帶來新的想像及可能。這所以三島的歷史觀是過去、現在與未來直線運行的,而學生只認為過去、現在與未來只是惡性循環。對於學生來說,現在,不過就是過去的沉積物,不是活路而是死路。換言之,三島是追求可振興國家的,以天皇文化為絕對的規範,而學生也就是要打破這種規範,防止走向回頭路。學生所以批評他,「你困在日本的民族主義框架走不出來。」但三島卻從容回答:「走不出來也無所謂吧」。
當然,整個辯論看來,三島與學生不是完全無相似點或雞同鴨講。正如在Stokes 一書中提到,辯論之後,三島曾說,雖則事前他緊張得好像正要走進一隻大獅籠,但還是非常享受,因他發現彼此很多共同點,例如縝密的思想體系,及對身體暴力的嗜好,他甚至認為在敵對中也有友情,因他們都共同代表了日本的新人類。共同點起碼有三。第一,他們都沒有反暴力,甚至覺得暴力是必須的,而三島自己也培養一隊軍隊,以備在需要時,跟左翼學生决一死戰(片裡有不少他軍訓年輕右翼少年的相片介紹,其實都幾癲) ;第二,雙方都相信語言是最有效的溝通,這是片中除了三島外,部分日後受訪問的左派都同意的,因始終運動有完結的一日,但當時的經驗卻存留在運動者的心中,而語言就有助反省當時的經驗,那怕是失敗的經驗。正如芥正彥說,「那是言語還存在力量的最後時代。」
第三,大家都認為當時戰敗的日本很爛,大家都追求獨立及自主的主體性,也非常不滿政府官員的犬儒軟弱的立場,並同意當時的大學制度及教授不濟,以致左右翼也想辦法改變它,這應該是雙方的共識。
其實,看到尾,大家的討論已經超越了各種的左/右翼或保守/進步的標籤,沒有誰勝誰負,但卻將一場社會運動的討論,在彼此尊重的大前提下,提昇到一場涉及哲學以至美學的高水平思辯。這告訴我們,面對任何所謂「危險」的思想,最好的處理手法,不是禁制,而是公開辯論或討論,從中叫雙方都能認清彼此的立場及強弱,好供大眾思考(不是叫你支持任何一方,而是學習細緻的思考,及從容不迫地抗衛自己的立場)。最後三島提醒學生,熱情、尊重及文字在運動中相當重要,特別要相信自己的熱情,而這也是今日香港人不能失去的東西,那怕今日處境是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