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1987年的老片,《柏林蒼穹下》是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攝於西柏林的一部關於天使的想像的電影。溫德斯是德國新浪潮電影旗手之一,其《德州巴黎》(Paris, Texas)在坎城影展中一砲成名,成為電影史上最出名的公路電影之一。這部被稱為「標誌著溫德斯美國化傾向的高峰」的影片以絕妙的手法呈現了人和人之間無法消除的孤獨和隔膜,讓溫德斯成為萬眾觸目的導演。
電影海報,俯瞰眾生的達米爾
然而溫德斯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根依舊紮在大西洋彼岸的歐洲,於是繼《德州巴黎》後,溫德斯放下了其對美國濃烈的熱情,重回到歐洲這個藝術古都的懷抱中。而這部溫德斯和法國合拍的《柏林蒼穹下》,也成為了其廣為後人所知的電影之一。此電影更成為了許多藝術作品的靈感,荷里活在一年後翻拍為《天使之城》。夕爺也以此為題,為林二汶寫了首歌。
如果要細說,《柏林蒼穹下》作為一部如詩似畫的現代哲學神話,當中探討的議題如天上繁星:生與死,永恆與即殞,記憶與遺忘,時間與空間… 導演細心地以溫柔細長的畫面展現了社會不同人對生存的反思,由淺入深,再讓無盡歸零,把社會各階級的人的想法,如拼圖的碎片般拼湊起來,形成一幅客觀但不全面的八零年代末西德社會人文面貌。
活著與愛:天使們的火花
達米爾(Damiel)和卡西爾(Cassiel)是守護柏林的兩個天使,他們在城市的上空翱翔漫遊,傾聽著不同人們的心聲,以不帶解釋,不帶批判的眼光去紀錄人們的喜怒哀樂,這個城市崛起和蛻變。他們觀看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在公寓、在街道、在天台、在馬戲團、在圖書館、在夜店、在電影拍攝現場,宛如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側耳傾聽人們藏於心底的話語。天使本應對人間的一切都保持著冷眼旁觀的態度,但達米爾卻漸漸煩厭了無止境的旁觀,他對可憐之人感到同情,對有趣之物產生興趣;而他的同伴卡西爾則依舊以冷靜客觀的眼光看待世間萬物…
天使們看到的世界是黑白的,因此電影前半段幾乎全是黑白鏡頭,單調重複的色調讓人感到幾乎是無盡頭的苦悶。達米爾也是在如此情況下漸產生厭倦,在他遇到美麗的馬戲團女孩瑪瑞安(Marion)後,首次對人類產生興趣的衝動更讓他篤定了落俗的決心。最後達米爾在美食車前碰到前天使的製片人彼得(Peter Falk),彼得看不見天使,卻能感受到其存在。他凝視著空氣中一點對達米爾講述活著的滋味:餅乾的美味,咖啡的香味,作畫時鉛筆落在紙張上溫柔的觸感,冬日擦掌時細小暖和的喜悅感… 彼得希望作為天使的達米爾也能體驗這一切,這真切而實在,生而為人的感覺。而這不正是《靈魂奇遇記》(Soul)中所說的「火花」嗎?當Jerry對Joe說道:「A spark isn’t a soul’s purpose! Oh, you mentors and your passions. Your purposes, your meanings-of-life. So basic」,也正正是活著的意義所在,也是那些冷眼旁觀的批判者們體驗不到的快樂。
就連絢爛奪目的馬戲團,在天使眼中都是平板單調的模版。
在達米爾落俗後,首次感到活著的實在感。他像個孩子般揮舞著雙手,興奮地行走在那些他已逛過無數次的街道上,品嚐咖啡的燙舌,嗅聞香煙的味道,感受流血的痛楚。原來活著的滋味是如此複雜,而複雜性賦予了真實感,讓生存變得如此切實可愛。達米爾懷著興奮的心情找尋瑪瑞安,這位他早在尚為天使時神交已久的女孩,期盼告訴瑪瑞安活著的喜悅,以及藏在他心中如潮似湧的愛意。最後兩人在迷幻樂團演唱會隔間的酒吧相遇,瑪瑞安感知到眼前這個就是那位命中之人,於是向他傾訴愛意。瑪瑞安說道她一直不明白「冥冥中的絕對」這回事。世間萬物本由無窮的可能性組成,孰真孰假,又何以篤定?但就在遇見達米爾的瞬間,瑪瑞安知道這個就是命中注定的天子,就像《戀夏500日》中Summer閃婚的新郎,或如張愛玲所說的愛的必然性: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這就是愛。而電影中瑪瑞安尚有超過五分鐘的獨白,是導演對愛情最浪漫的演繹,在這就不展敘了。
愛情和感知讓達米爾的生命不再單調,充滿色彩
孤獨與疏落:現實中的天使們
影片最後謝幕致謝了現實中所有的「前天使們」,尤其是小津安二郎、法蘭索瓦. 杜魯福(François Roland Truffaut,法國新浪潮的代表之一)、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Andrei Arsenyevich Tarkovsky,俄國電影大師)。這是導演對同行前輩們的致敬,也是對所有以電影訴說和探討的製片人的感謝。電影作為八大藝術之一,承載百餘年來人們對於人文精神及哲學的思索,成為了斷裂的記憶和疏離的個體之間,連結時間和空間的橋樑。
電影中的老詩人感嘆世人不再聆聽,關心彼此。他希望人們能從敘事中見證過去,了解城市的歷史。
其實不止電影,每個時代的藝術家都在透過自身的方式刻畫當代的社會面貌。夏卡爾以繪畫展現了亂世下愛的溫柔;昆德拉則透過文學諷刺了極權虛偽而暴虐的統治,他們的作品不一定代表了整個世代,但至少刻畫了一個屬於他們時代的真實記憶。在溫德斯看來,每個藝術家都是高空俯瞰自己居住的城市的天使,當城市陷入狂熱之時,他們冷眼旁觀;當人們跌至低潮之際,他們側耳傾聽。這些人所創造的作品未必能從實際意義上幫助當事人,卻成為了時代的見證,讓那些短暫存在過的個體得以保存在時間洪流之中。在肉身消殞之際,依舊能夠以某種方式長存於人們的記憶中。
但這些人在熱心接觸的同時,卻又保持一定的疏離感。韓麗珠在《半蝕》中寫到作家是孤獨的。作品一旦暴露在公眾的眼光之下,那些尖銳的批評就近乎是一種於對作家毅力的考驗。寧願成為眾矢之的,也堅持真誠的聲音。尤其在如今亂世,藝術家更成為政權的眼中刺。秉承著傳承的宗旨,許多人透過藝術的形式紀錄了現實的荒謬,但也有許多忠誠的發言者,被權力的爪牙逮捕,飽受折磨。而如何在當今這個沙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許才是於藝術家而言最重要的事吧。
P. S. 電影引用了奧地利詩人漢德克(Peter Handke)的詩〈當孩子還是孩子時〉(Als das Kind Kind war),是頗為有意思的一首詩,有興趣的可以閱讀中譯版:https://chenalen09atblogger.blogspot.com/2017/04/als-das-kind-kind-war.html 。電影本身在Youtube亦可免費觀看,不過是德文原音英文字幕: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c2zl0fSj1U&ab_channel=greenbackcafe 。
圖片來源:
1. 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