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鬼】為靈魂栽種尊嚴——評韓江《少年來了》

書評 | by  江祈穎 | 2019-01-03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導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場葬禮。」


逝者去了,白花之下,一生的理想與尊嚴,經悼詞緩緩道出,但在棺蓋之下,鮮花之間,被暴政虐殺的軀體所走下最終坡道,以及那依附過的靈魂,殘留的足印也會沾著花香嗎?而生者走進葬禮,那夢中烙下死者的身影,又是否有花的形狀?一切在抗爭敗亡下都是殘酷的,當韓國歷史以光州事件為民主化的必然一頁,那頁底下犧牲者與倖存者的故事,就漸漸變得無聲無形。這一切都離不開政治,南韓到了民主收成的年代,光州事件至六月民主運動一再電影化,由早年李滄東的《薄菏糖》至《古老的庭院》等側寫一系列民主進程,南韓政府視之為契機,為求與全斗煥第五共和國分離,大力推動電影發展,故民主歷程能以更抗爭性的逆權電影呈現,甚至利用律政、歷險與諜戰等電影類型增加可觀性,娛樂商業與轉型正義並駕齊驅,觀眾不單從歷史反思,更能投身於抗爭勝利的熱情快感。而在人們為壯烈犧牲的英魂深感敬佩,為獲勝者振起雙臂時,韓江從抗爭者傳聞中,發現父親的學生東浩:一個被歷史覆蓋的年輕靈魂,他永不自覺受傷,因為他的傷口一一輻射至旁邊倖存者身上,慢慢潰爛。在《素食者》對暴力消極的叩問後,韓江了解內心對人性的疑惑,來自光州事件中人們蔽而不彰的苦難,卻如輻射在後來者體內留下闇影,故她忍受著舊資料中種種殘酷,走進韓國歷史的光與暗,描繪這些生與死之間的人們,在人類悲劇的暴力上生存的痕跡,再以《少年來了》追問關於人性的問題。


微觀視覺反映殘酷體驗

人的尊嚴何在?珍貴的肉身,高貴的靈魂,還是那崇高的理想?電影《華麗的假期》以英雄歷程為視覺,呈現人們面對極權壯烈犧牲,在時代巨輪中從容就義。《少年來了》並不從大敍述中出發,故意刪去背景,以微觀視覺,直面少年們目視的一切,反映出他們最殘酷的體驗,不論在抗爭現場,牢獄中或死後遊魂,韓江都以溫婉而抽離的筆觸描繪,但當肉身在受難,抽離反而更撕心裂肺。在現場中,抗爭者看到的比我們想像都少:沒有整全政治藍圖,偶然間加入市民軍的少年們,不知外界音訊,不見熱血扺抗或豪情壯語,只有血肉模糊的慘烈處境。第一章東浩在尚武館看見的,是一方被任意宰殺,無力挽救,只能在灰暗荒謬的燭光中,記錄一具具遺體的腐爛發脹,平靜而絕望等屠夫到來,沒有熱血反抗的餘地,屠刀斬下,其死亡了無聲色,不明不白,卑賤得連投降資格都沒有,最後成為被記錄的遺體一員。往生的靈魂能不能作為尊嚴的居所?第二章韓江以首批死者正戴出發,虛構出關於靈魂去向的故事,韓江筆下連靈魂都不自由,沒有死後的神話傳說,不見天堂與地獄的審判,靈魂只是依附著肉體可有可無的煙霧,看著被亂葬的遺體無能為力,只能緊抓著肉身努力追憶,維持與現世的聯繫,死者從不作聲,靈魂亦然,靜待消失一瞬,就是死者下場。死亡沒有地獄,人間卻造出地獄留給生者,與東浩萍水相逢的倖存者們,活得比死亡更絕望。振秀與善珠,兩位倖存者飽受酷刑,印上赤匪罪名承受著殺滅人性的迫害,一切折磨羞辱,只為抺殺僅有的尊嚴,那他們一度珍視的軀體,事後只是死不足惜的肉塊,在屠房中化膿發臭,而苟且偷生的意識,似乎比骯髒的肉身更卑賤。


「那段經歷就像一場核災。」


往後人生中,那些苦難創傷毫無意義,他們活在歷史以外,在白色恐怖下,傷痕並不濫情歌贊,只有恐懼長留,只有那牢房,連著指肉的走珠筆及割開下體的木尺長伴餘生。並不如其他傷痕文學一樣泛濫情感,他們的傷痕內,是對死者的罪惡愧疚與自我厭惡,不能高貴地記與忘,只能選擇自殺或活在黑色之中。


靈與肉失陷時,還有人性的良知與犧牲嗎?


災難中的創傷與人性

「把他們當成犧牲者是我的誤會。」


韓江不歌頌犧牲,亦不譴責逃亡,她只述說人們承受的創傷,不論肉身殘痛或內心愧疚,述說黑暗如何吞噬靈魂。抗爭現場中,理想並不常見,抗爭者們未必視死如歸,更缺少犧牲的準備,如逃過一劫的恩淑,還有錯失救子機會的東浩母親,並不期待死亡能帶來甚麼,這些無謂犧牲絕不在勝利的願景之上,甚至勝利只是空想,留守到天亮期望奇蹟發生。他們連槍都不願開,沒有反抗餘地,只因良心乍現而參與,這異於禽獸者的人性幾希之處,難敵絕望的煎熬。漫長的抗爭中,直面死亡的恐懼,他們還需面對人性的脆弱與退縮,良知只是可惡東西,把和平者帶上戰場,當軍人打開道廳的門格殺勿論,我們都是待宰的肉。


「人類的本質其實是殘忍的,是嗎?」


韓江因而對人性充滿疑問,如果我們要歌頌人性的良知,就不得不直面那絕對黑暗的醜陋面,我們想以平庸的邪惡去應對,但面對受獎賞下進行殘暴行為,軍人們竟流露出殺意的喜悅,這些快感來自單純的凌虐,這竟亦是人異於禽獸之人性。用詩意書寫《素食者》中植物化的人後,韓江以宛若夢境的文字,描述現實無法逆轉的殘酷,有時進入回憶,有時瞰視風景,但最終還是扯回心裡那黑色的一塊,那是政治中的創傷與人性,無法被詩化,即使如恩淑所看戲劇那樣,將敗亡的抗爭無聲地詩化,即使那成為一場莊嚴的悼亡曲,我們還得面對每個人心中,人性光暗相映,善惡對立而相依的問題。


但天使與魔鬼本來都是來自天國,沒有純粹的邪惡,所有善惡與暴力,都源自某種理想的尊嚴,小部份犧牲,是為追求人類的遠大未來。日本以大東亞共榮為名殘殺東亞,為了終止戰爭,原子彈投下日本;為了部族或種族的壯大,出現納粹主義,紅色高棉與盧安達大屠殺;為了建立烏托邦,產生文化大革命與史達林大清洗。當一方視共產為邪惡,以正義之名肅清赤黨,台灣二二八、印尼九三零、大韓保導聯盟事件,另一種暴力繼而出現,以至《少年來了》的光州事件,都是為了實現統一反赤而來,全斗煥之能真誠無疚地編寫回憶錄,極權暴政的起因是維持著國家的尊嚴。


回看光州,寄望香港

「當尊嚴與暴力共存,每個地方都有可能是下一個光州。」


善珠的師姐聖熙相信根據憲法,人們都具有權利而高貴,東浩母親把國家責任歸於軍隊,但不知憲法只在規管政府,當政府借尊嚴為名施行暴力,光州人民與軍人的殺與被殺,都只是推行政治理想的祭品,我們一直苦苦追求的尊嚴,正正是屠刀的手柄。


「我們只是活在有尊嚴的錯覺裡,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一文不值的東西……羞辱、迫害、謀殺,那些都是歷史早已證明的人類本質,對吧?」


活在錯覺就是活在虛無之中,一如抗爭史缺席的香港,未反抗先敗亡,抱守和平火苗待氧氣燃盡。要對抗這種錯覺,可能出路是卡繆式的歷史反抗,時刻思考正當性,從政治理想、反抗手法、犧牲意義等一一細察,化錯覺為真實尊嚴,一如光州後韓國的民主進程。但尊嚴底下那群永遠活於黑暗的少年們,除了以文學留下他們的身體,體驗那絕望的苦難,我們別無他法。《少年來了》並不作平反或延續,只希望透過這些堆積在灰燼旳故事,我們能走入那些受傷的靈魂中,以體驗苦難來療癒歷史創傷。只希望靈魂到來,不再看到疊高的屍堆,他們能安心在花開遍野的時候,前往開花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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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祈穎

文藝博士生、詩刊助理、網台主持。劇評多見於《號外》及IA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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