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擊的勇氣——《燒失樂園》中的肉身對高牆

影評 | by  韓麗珠 | 2018-12-27

把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是一種翻譯,把文學小說的語言,轉換成電影的語言。李滄東必定諳熟這兩種語言。我甚至認為,他已經把村上春樹的大部份(若不是所有)小說都讀得通透,否則,不會把村上後期的長篇小說中,那種由制度所形成的「惡」的形象,精準地揉合了自己的東西,表現在電影裡。李滄東的聰明之處是,選擇改編村上春樹一個名不經傳的短篇〈燒掉柴房〉,以得到最多的發揮空間。

巿川隼的《東尼瀧谷》透過影像把村上春樹世界的孤獨換了一個形狀,李滄東的《燒失樂園》則把村上的社會性變得更濃稠,濃稠得令人非常難過,這種難過和讀了村上小說所產生的難過不同,電影所予人的難過是一次正面的迎擊,而小說,則是讀來似乎淡然,然而在慢慢地洞悉了所有隱喻和伏線後,才會感到錐心的痛和慄然。

貧富差距與矛盾
《燒失樂園》的主角,剛從創意寫作系畢業,卻還沒有完成及出版任何作品的年輕人鍾秀(原著的主角「我」則是生活穩定的已婚男人)。電影的開始,他從城巿的中心搬到鄉郊的老家,因為他的父親,被控傷害職員的手指,而且不願表現悔過,最後被判刑。鍾秀痛恨父親,但其實他跟父親非常接近,同樣都是不願屈從資本主義制度的反抗者。在電影裡,鍾秀父親並沒有一句對白,但從為他辯護的律師朋友口中,觀眾和鍾秀同時知道,父親年輕時在中東工作賺了一筆大錢,卻不願聽從朋友勸告,在江南投資房地產,反而回到鄉郊之處務農。父親犂田,鍾秀進行的是筆耕。

同類相吸,鍾秀在街上重遇小時候的同學海美,並且深深被她吸引。海美跟鍾秀一樣,以打零工維生,閒時學習默劇,儲了足夠的錢便到非洲旅行冒險。鍾秀每天寫作,但還沒有達到世間所認定的「作家」地位。無論是鍾秀、鍾秀的父親和海美,在以商業和經濟活動為衡量準則的現代城巿裡,他們都是無面目的,他們的獨特和價值無法被納入主流社會的評分表之中。因此,在法庭上,作為被告的父親沒有說上一句話,制度強大而且暴力,而個人甚至找不到抗辯的言詞。海美住在一個沒有日光照進去的狹小房間,她具有洞悉本質的智慧,當她向著Ben的富裕朋友講述在非洲旅行的體驗,關於little hunger(生理層面的飢餓)和great hunger(精神層面的飢餓)的舞蹈,他們全都興致索然,因為,對他們來說,無論精神和飢餓都是和自己距離太遠的事;而鍾秀在跟海美的富裕男友Ben及他的上流社會朋友聚會時,也只能不發一言坐在旁邊。

在貧富懸殊的城巿裡,階層固然無法輕易流動,富人和貧者之間也難以河水不犯井水,因為富人必須吸吮窮人的血,才可以自肥,當然那過程非常潔淨,沒有血跡,不動聲色。

海美的富裕男友Ben住在寛敞的獨棟房子裡,房間眾多,洗手間光潔亮麗,高級家具品味良好。電影鏡頭從Ben所住的清幽的高尚住宅區,接到海美居所的密密麻麻的房子堆。

「他究竟在做什麼工作?房子這麼大,還可以一邊聽古典音樂一邊煮意粉?」鍾秀忍不住問海美。一邊聽音樂一邊做意粉,是村上小說的男主角一貫特色,不過,我卻認為,李滄東想要諷刺的並非村上,而是嚮往這種舒適的中產生活的觀眾。

燒溫室的殺人隱喻
Ben在吸大麻之後對鍾秀說,他有定期燒掉溫室的習慣。鍾秀不得不緊張,因為他的父親,以及父親的鄰居,全是農民,他家附近就有許多溫室。「你怎麼知道那些溫室應該被燒掉?」鍾秀的不解藏著憤怒。「因為它們看起來就應該被燒掉。」Ben說,韓國警方不會為了那些荒廢了的溫室而作出調查,所以就算是犯法的事也沒關係。權力握在富人的手裡,真正的暴力,在於警方和法庭本來就是文明地施予和助長不公義的一方。

當然,溫室只是一個隱喻。鍾秀是荒廢的溫室,鍾秀父親也是,海美無可避免也成為了終於被燒掉的溫室。

可是,真正的殺人兇手是誰?是Ben,也是Ben所代表的一種惡──(這也是村上春樹後期的長篇小說作品裡的一種惡的典型)外型俊美、看起來教養良好、出入高級場所,卻以不同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把人吸食淨盡,而他們多半精神空虛,生命缺乏焦點。是偏坦社會上既得利益者的制度,也是對這種制度欠缺反思,盲目順從的群眾。

因此,最後的一幕,當鍾秀在雪天下殺死Ben,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並且脫光所有衣服,赤身回到車上,才會如此震懾我───手裡無還擊籌碼的人,只能以自己的肉身,試圖撼動鐵般的不義,只有一無所有同時不畏虎的初生之犢如鍾秀才會這樣做,而在現實裡,保護不了「自決」,保護不了農地,保護不了醫療制度,保護不了一國兩制,保護不了自己的房子,保護不了食水清潔,保護不了的事物愈來愈多,同時愈來愈逆來順受的人們,早已失去了搏擊的勇氣。

(小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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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寫小說,學習平靜,學習如貓般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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