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全球的 911 事件距今 20 年,對世界每一角落的見證者來說,紐約之殤仍然歷歷在目,但隨著美軍撤離阿富汗,塔利班重新執政,剛過去的 20 年彷如轉了一圈,只留下無以撫平的創傷後遺,及近期一連串觸景回顧 911 的電影。
就在 911 前夕,在 Netflix 和 Apple TV+ 串流影視平台上分別推出了兩部紀錄片:《轉折點:911 與反恐戰爭》(Turning Point: 911 and the War on Terror)及《回看 911,直擊美國總統戰情室》(9/11: Inside the President’s War Room)。前者概述了美國於 911 事件後發起反恐戰爭的來龍去脈,後者則聯合 BBC 攝製團隊,邀請了前美國總統喬治布殊及副總統切尼等政治領袖獨家訪談,細說 911 事件後全國陷入恐慌,白宮一眾要員慌張失措,頻頻錯判形勢的窘境。不過,反恐戰爭已淪為一沱反高潮的歷史污點,比起國家元首決策上的功與過、對與錯,另一前總統奧巴馬夫婦旗下製片公司投資的《911 算命律師》(Worth)或許更值得一看。
始自米高摩爾執導《華氏 911》(Fahrenheit 9/11)批判喬治布殊陰險好戰,以 911 事件為起源點的電影或紀錄片從不算少,不過,由 Sara Colangelo 執導的傳記電影《911 算命律師》,則無意辯證政治、戰爭或種族衝突的宏觀大事(亦顯然是一種迴避針鋒的進路),它轉而往下探問世貿瓦礫現場最底層的受害者及其家屬,描述另一場從 911 恐襲延伸過來,基於訴訟及賠償問題而引起的政府信用危機。
要問生命到底有多重,據聞計算得到,墨西哥名導演依拿力圖已拍過一部《21 克 —— 生命可以有多重?》(21 Grams)。但《911 算命律師》圍繞另一個更複雜、更現實的問題:人命到底值多少錢?又或,要如何用錢量化人命?我們都明白人命無價,所以,電影主角范伯格(米高基頓飾演)糾結多年的問題,從來不是生命能否被量化,而是當它需要被量化的時候,要如何「算命」或有什麼量化準則。本身精於計算,自覺處事理性圓滑、轉數快人一截的資深律師范伯格,於電影開場白便侃侃而談提點學生,雖則講錢傷感情,但一涉及金錢訴訟及賠償問題,都會找到一個將傷害減到最低,合乎情理的銀碼。說易行難,而且難度超乎想像,因為范伯格隨即接下一項艱鉅任務,被美國國會委任為特別專員,負責制定及處理 911 受難者及其家屬的賠償方案。
眾生平等,人人同價,在賠償機制上是明顯不可能,總有受難者家屬認定自己親人的性命比別人值錢,富人自覺身價矜貴一些、社會貢獻更大,窮人又不滿賠償金額過低,或者家庭負擔比別人更多,認為要得到更多補貼。這一點人之常情,身經百戰的范伯格最明白不過,而 911 遇害人數既多,牽涉層面亦很廣泛,有商界和法律界精英,有護衛員、餐廳職員、清潔工,還有失事客機上的乘客、空中服務員,以及救援行動中殉職的消防和救護員,索償單位經濟狀況差距極大,按照他原先部署,是用薪酬、年齡、工作崗位、婚姻狀況、家庭成員、病歷及人壽投保金額來劃分賠償方案(即是由國家級經紀替大家 claim 保險),他自覺最簡單、快捷,最符合精算邏輯,跟今日香港那些想用「消費券」振興經濟的高官一樣,以為大家覺得有錢總比沒有好,於預算內撥一筆應急快錢安撫人心最是實際,可以皆大歡喜。但結果相反,絕大多數受害者都不領情,那份錯漏百出的索償表格,甚至連狗也不要。
范伯格不明白,明明打開國庫給錢你用,為你著想,而且今日不要,明年就未必有,為何不「袋住先」要跟錢鬥氣呢?答案擺在眼前,但他渾然不覺,就是因為賠償方案充滿分化歧視、厚此薄彼,有人不滿意賠償分級,亦有不符合賠償範圍的人強烈譴責,另有不滿政府息事寧人打發受害者而堅拒賠償的受害者家屬,以及許多需要酌情考慮的特殊狀況,譬如已懷孕遺孀、無戶籍勞工、婚外情、私生子女,未受州法認可的同志伴侶等等。從社會氛圍到個人因素,范伯格發現自己嚴重低估 911 事件的例外性。它觸發美國近代史上幾乎最大規模的例外狀態,牽連的每一個受害者都等於例外個案,所有賠償問題本身就不是可以簡化劃一處理。
面對空前災難,對上有來自國會、商界、保險公司和航空公司的壓力,對下則是數千名索償者的悲憤,范伯格過去那套運籌帷幄、唯快不破的精算頭腦和經驗,不但完全無用,反而進退失據,頻頻自打嘴巴,淪為兩不討好的全民公敵。而痛斥賠償機制的禾夫(史丹利杜茨飾演)更批評他那些符合經濟效益的賠償分級並不公義,因為分級機制本身就已不公義。兩人的衝突不在賠償金額多寡,而是賠償原則及其背後揭示的社會制度。跟隨 911 賠償方案所引發的問題,不僅是涉資億萬美元以上的國庫開支,同時是它標誌著美國行之有效的資本主義社會結構,面對世紀災難衝擊,整個意識形態都隨著世貿大樓的倒下而解體,暴露了它所建構的階級社會,即范伯格最精明的量化操作,本身原是一套極不人性化,層壓式剝削的機械運算程序。
或許,如電影所展示的好人好事,范伯格是出於善意,他挺身而出,願意接受一項無人敢碰的國家任務,為數千名受害者「算命」索償。然而,這是一筆難以清算的人命帳,賠償金額可以估計,但失去親人和災難性的創傷衝擊,是賠償不到的事情。他一廂情願以為金額足夠合理,便可以讓受害者放下傷痛,接受賠償繼續向前,直到親自接觸受害人家屬,逐一作為例外個案處理,他才明白眾人都有著「永遠無法向前」的創傷後遺。社會需要向前,但本身放不下的事情,無論賠償多少都不會放下。滯後、留在原地的一群,像禾夫所說,需要以同理心酌情處理。
范伯格對此深感為難,無所適從。因為他只擅長作為階級制度的執行人,但當整個資本主義制度重創失效,他沒想過會否有另一套社會價值作為支撐。禾夫適時提點對方,他的角色是為政府解決問題,但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來自受害者和死難家屬。跟隨制度做事只是小恩小義,一種愚昧的忠誠,而不公義的賠償方案,到頭來只是拙劣收買人心的伎倆。能夠以民為本,改變制度,才是一種更大的公義。
無論要為民請命,還是要改變制度(用范伯格的說法,他要撥亂反正),都是一項艱辛的任務,一個極不討好的角色。電影亦然,畢竟講錢傷感情,《911 算命律師》本身亦確是一件冗長拖拉,既不精彩不振奮人心,反而處處惹人討厭的真人真事,更可能是圍繞 911 最乏味、最「現實」和最少人想過問的衍生議題。人命當前,錢是最骯髒的東西,但米高基頓演活了范伯格這個不討好的角色,從一個冷漠自負的上流律師、專門「算死草」的資本主義精英,變成一個默默處理 nasty things 的羅賓漢。
生命有著它無法量化計算的部分,但人們所執著計較的,或是賠償的真正意義,在於賠償過程本身就代表一個城市/國家有否行使它的公義。當然,不需要過份吹奏,始終是前美國總統有份護旗的傳記電影,雖則《911 算命律師》看似不談政治,但不難看出它背後有著粉飾揚善的政治意圖。只不過,退一百步說,電影至少明確表達了一個城市/國家最不能崩壞的事情,不是它的經濟支柱,失去人心,單憑賠償和紓困救濟都無法真正補貼回來。香港人從來亦精於投機計算,但修補社會、凝聚人心的重啟關鍵,是頹垣敗瓦下已碎散的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