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超過一星期沒法正常地睡了。不是睡得淺、翻來覆去醒醒睡睡,就是完全沒法入睡,清晨第一道熹微日光從窗簾縫隙遛進來的時刻,我幾乎沒有一天錯過。
失眠意味著整個生活支架的崩塌,身體機能也迅速失常,除了本來的毛病,還不時覺得心跳不自然地加速。我不敢拖延,匆匆投奔中醫館,照例是漫長的等待,之後問診、把脈。醫師讓我伸出舌頭,收起,慢慢再伸一次,然後皺著眉問:「你最近幹什麼,好生氣嗎?」
我苦笑,心想,這什麼問題,近來誰不生氣?都快集體心臟病發了。
以前讀小說,常看到「急怒攻心」四字,有些角色甚至會「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那麼形象化,讀者之眼幾乎可以穿透角色軀殻,看到憤怒像電動攪拌器那樣高速翻絞內臟,在幾秒內逼出如此迅猛的反應。在現實生活中,我未曾見過急怒吐血的奇景,但像每一個生活在高壓城市的人一樣,也曾有逼於見證憤怒爆發的經驗。最深刻的一次,在銅鑼灣一部擠滿人的升降機,正通向某家優雅安靜的大書店。身旁的中年女人突然向陌生少女發怒,我近距離見她兩隻眼球凸出,枯黃的臉青筋一條一條蹦現,像一頭紅了眼猛衝的狂牛。狹小空間內的十數男女都被突如其來、不成比例、跟環境格格不入的暴怒嚇呆了,直到她想動手才有人反應過來,出手制止。
蒂芬妮・史密斯在《情緒之書(The Book of Human Emotions)》中寫道,不同種類的狂怒(rage)在過去二十年百花齊放,美國心理學家創造了新的病名「間歇性暴怒障礙(intermittent explosive disorder)」,形容像溶岩般突然噴發的烈怒,當事人完全失去控制能力,爆發過程中會打碎東西或傷害他人,醫生一般處方抗抑鬱藥處理。那天我看著女人身旁的小女孩,想到這個讓大人們僵在原地的畫面大概早在她面前上演過無數次,心情便無比黯淡。日後她有能力走出憤怒的廻圈嗎?還是說,她母親緊緊捉住的烈火終將遞到她手心上,日復日燒出新鮮的傷口?
憤怒人人都有,只是顯現的形態各異,像我這種人,就和暴怒障礙無緣。我無法大方地將狂怒的野獸面貌展露人前,因此生氣時多數臉色陰暗,沉默不言。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怒意都蓄存起來,在身體內慢煮,熱鍋裡物質持續沸騰,直到傾瀉氾濫時,便在全身表皮悶燒出一簇簇紅花。
六十年代末出道的美國藝術家Barbara Kruger,擅長做文宣式平面作品,最廣為人識的作品應屬1989年的《Untitled (Your body is a battleground)》, 作於美國女性集體上街爭取生育自由的時刻,用女性臉部特寫的照片和紅底白色粗體大字,向萬千女子昭告「妳的身體就是戰場」。我一向認為「女體如戰場」幾乎是放諸四海皆準的至理名言,但直到最近我才真正看見自己身體上的戰爭痕跡。自六月以來,我所承受的疼痛與驚怖,我所生出的怨憤和暴戾,還有城市的狂怒、悲傷、絕望、激越、亢奮,全都困鎖在我體內。每一場戰爭都在我身體上進行,每一道傷口都劃在我的皮膚上。紅花燦艷,花季綿長總不見盡頭。
憤怒有時會刺傷其他生命,但更多的時候,它首先是一枝攻己之矛,刺向外界前先刺傷自己。然而即便如此,憤怒到底不是敵人,漢娜・鄂蘭在著作《論暴力》中提到,「只有在我們的正義感被冒犯時我們才會以狂怒回應」,她認為濃烈的狂怒是面對不公義時產生的自然反應,因此也是個體與社會改變的驅力。憤怒不是必須驅逐、消滅的對象,不是「負面」情緒,它非神也非魔,而是跟慈悲一樣,不過是我們自身的一部份。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帶來火,然而火焰形態無定,既可以毀滅,也可以創造,唯看每一個點燃者的心。五月份,在倫敦一個展廳中,藝術家Jenny Holzer和憤怒共存的方式撼動了我。Holzer數十年來用過大量媒材,如戶外投影、T恤、石櫈、海報,甚至是安全套,但創作的主體始終是文字,因為她希望一般人都看得懂作品內容。前南斯拉夫戰爭中無數婦女被強姦;政客無能令愛滋病疫情加劇;美軍侵略伊拉克和阿富汗:每個時代都有若無其事指揮坦克的當權者,每個時代都有被輾壓成灰燼的人民,善感的藝術家為身邊和遠方的無數不公義哀傷憤怒,而怒意最終化成不同質感溫度的文字。她在女性志願者的皮膚寫下戰爭性罪行中加害者、受害者與旁觀者觀點,比如「我想在她太多毛的地方幹她 (I WANT TO FUCK HER WHERE SHE HAS TOO MUCH HAIR)」、「我在女人們死去的地方醒過來 (I AM AWAKE IN THE PLACE WHERE WOMEN DIED)」,在石棺刻上愛滋病人死前的想法,又鑽挖國家安全文獻庫找來戰犯口供、驗屍報告、討論拷問方法的文件等,從中萃取看似中性的戰爭語言為素材,冷靜地揭示美軍在中東的暴行。她的憤怒不同於電梯女人那一發不可收拾將山林焚燒淨盡的山火,她將狂怒化為低溫焰火,延燒觀者的心,經年累月,讓義怒的火種在世間擴散。生而為人,合該擁有這種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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