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檢舊物,找到一箱京都居住時期的小物,整理下發現大部份並非購自店舖,而是來自寺廟或神社在特定時期舉辦的巿集。香港近年亦作興舉辦各式巿集,參加者暫時放下平日的身份成為檔主,販售手工藝品或二手舊物,我亦曾兩度參與,地點多數為人來人往的商場平台或接近民居的廣場,難以想像在清靜的宗教聖域也會頻繁舉行大規模的世俗化商業活動。然而,如果稍稍了解到日本中世的貨幣與商業發展史,就會明白兩者自有其淵緣。
毛線王子指偶與毛線法山。
陶瓷小屋。
日本中世史學者網野善彥在《重新解讀日本歷史》中提及金屬貨幣最初開始流通之十二世紀後半期,貨幣被認為擁有詛咒力量,甚至會把傳染病指為「錢的病」,將之歸咎於貨幣的使用。到了十三世紀後期,錢漸漸成為財富的象徵,被看成如同君王或神袛的存在,必須謹慎使用,心存敬畏地儲蓄被當作一項德行,把能積累錢財的富人稱為「有德者」。而物品的互換要擺脫贈予及互酬這種連結人際關係的活動,轉化為商品交易,只有在切斷世俗關係的狀態下才能成立,故此巿場往往設於可連結神域的地方。「出舉」可被視為最早的金融行為,也與宗教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把初收成的稻穗獻予神佛儲起,第二年再將之作為神明的擁有物貸予農民去播種,農民須在收成後,連同利息歸還稻穀。其時從事金融活動的只能是神佛的直屬子民。雖然及至十五、六世紀,商人與職人失去與神佛的連結而改向世俗的權貴靠攏,其時新興的鎌倉新佛教體系盛產所謂「無緣所」寺院,依靠商業金融,而非經營土地來維持,還是可以看到寺廟與商業的關聯。
也許因為這一層關係,在寺廟裡趕巿集給予我一種現世難覓的愉悅,彷彿享有一刻與日常切斷開來的喘息縫隙,在攤子間遊蕩的自己是一個有別於平常的自己:她們絲毫沒有關係。在巿集裡購物並不以實際需要出發,我只是通過直覺去選擇那些教我駐足的無用之物,好像在一點一滴地贖回自己,由於永遠無法得悉失去之物,也無法得知何為完成,因此只能一次次地重回無緣之地,在那些如同赤裸坦露的靈魂般的物事前猶豫不決。而當我檢視箱中種種:一雙由戰前動畫膠片所製的耳環、一組無法入住的陶瓷小屋群,一對無法穿著的精靈鞋……無法參透它們於我的意義,意義的求索本身就毫無意義。又或是,對於這些物事而言,我就是一個無緣所,使它們得而摒棄前事邂逅彼此。我偶然把從不同巿集得來的毛線王子指偶與毛線法山套在手上,發現了一個中世紀騎士冒險故事的開端,卻一直沒有展開,想必是欠缺了一匹代步的馬。我時時期待牠出其不意地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