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之聲︰「等待」

創作 | by  謝旭昇 | 2019-04-24

耶茨喜歡書,也喜歡玩手機,所以他擁有好幾顆行動電源,但手頭上,總是只會有那一兩顆,所以他的手機總是沒電。這令我去想「擁有」是甚麼意思。我曾經給過他一顆行動電源,在星辰起降不明的夜晚,藍色的電流在暗雲後方流動。那一顆行動電源對於我來說,已不再是我的,但同時又是我的;對他來說,已是他的,但又是我的。我想,我們並不具備真正「擁有」甚麼的能力,所有彼和此之間都只是關連,所有關連和關連之間都被更高層的關連所決定,最高層的就是秩序,或者誰要稱呼為上帝,或者自然法則,或者太陽,或者火焰,或者驅使黑烏鴉的主人,或者地下室的瘋人自己本身。從上俯瞰,耶茨就可能是我,我可能就是耶茨。


耶茨喜歡書,也喜歡玩手機,所以他總知道自己「說來」是個喜歡書的人,但從行動上「看來」更喜歡玩手機。有句話大概是這樣:人說的話不可信,要看他做的事才行。但對於耶茨,人說的話和做的事都不可信。


耶茨對我說:語言是不誠實的,連行動都可以,人會逃避自己喜歡的東西,因為喜歡所以重,因為重所以想要逃避,總是如此誤差。若真如他所說,那麼,在星辰都可能已然消逝的無邊際的黑夜之內,還有甚麼更為誠實的呢?一旦我說了「之內」,旋即曝露出身體的侷限、曝露出語言的侷限。乾燥的內臟和乾燥的語言,不過於乾燥的枝葉和乾燥的枝葉的呼吸。


耶茨寫到等待。他確認自己所寫下的字,他的唇齒在晚夜中輕輕唸讀過「等待」……舌下總在等待,舌下藏有令人著迷的黑燧石,石裡蘊含那不顯露的結晶。我不能說「我在等待」,因為「等待」既不行動,同時又無法依賴詞語來達成。〈等待果陀〉在等待,〈三姊妹〉也在等待,大部分人都在等待,等待事情有一天會變好。今日是開口向著明日的深淵,但我們永遠站在今日。半生都是這樣過去的,直到一生結束,惟有踏上恰好結束的那刻我們回望,我們的一生才完全誠實。但在這之前,惟有「等待」是那更為誠實的。


耶茨在北京是孤獨的,他在等待。我不清楚他在等待甚麼,甚至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在等待甚麼。過去完全孤獨的他,並不感到孤獨,孤獨往往分娩自不那麼孤獨的時刻——他為戲劇著迷,凝視那些劇本和劇本之間的懸念,垂吊在舞台之上,且像是看到了那正在操弄著的上帝的雙手,自然法則的雙手,太陽的雙手,火焰的雙手,驅使黑烏鴉的主人的雙手,地下室的瘋人自己本身的雙手。或許我能理解他的孤獨,那是周圍無邊際的黑暗之內的舞台一盞聚光燈撩撥塵灰,但不觸碰塵灰——如果卸下我們的瞳仁,甚麼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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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旭昇

台灣詩人,著有《長河——謝旭昇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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