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永遠深居在幽暗的地下室、不斷自問慾望和意志的表和裏之關係的盲人的處境不同,以知識妝點、宣揚去昧的這類場所,常是一副陽光高垂的臉孔,孔外綠蔭濃密,周圍屋價惠揚;內部堆疊著文件、列排著電腦,若翻識其內容,多數可隨刻廢棄,無所傷害;在流晃的空氣中,無蹤的沈默再次無蹤,是一座巨大顱腔內無止境地傳授和交談佔據了每個人的顱腔。
在毫不質疑語言本質的前提下,這裏的人們圍繞著已無數次被反覆湊整的符碼,或者換過詞彙的話語,共同地打造一座試圖隱蔽科層的殿堂。但殿堂自亞當和夏娃始來就是科層的,其是科層一詞的誕生之殿,同義反覆,即是如此。殿堂內一切的陳設和基石,是定樁在相信人和人之間能有效溝通、能彼此說服的幻象,是綑縛於權力關係和組織體系的虛鏈,是依賴「宣揚」而總是宣揚著「欠缺」。這分明是這個時代,身處其中的蠢傻癲和知識份子,已互為彼此的鏡像而難以辨分的處境;那麼,在兩者閃爍的中間,我們的「我」又到了哪裏?
是的,我發現中間已無任何空間。因為當我搬動其中一面鏡子,將之轉向或偏斜,鏡面的影像仍不為所變。一旦落為蠢傻癲,或一旦自視為知識分子,就為外部現實所困,牛奶和小麥,名聲與權力,全是同一種東西。不論向已映成的鏡像,曝露何種內心真實,鏡像的態勢依然故我,似仰賴著慣性而動作、而傾頹——殿堂頂端我竟能看著自己的頭顱滾落,且只會一路滾翻到底。這令人懷疑,外部現實和內心真實其實是同一種東西。或到底無需懷疑,畢竟剖開漆黑的體腔,能掏出的僅是濕漉的、生來即是黑暗卻瞬間轉為鮮紅的臟器,甚至不再跳動和運作,「內心真實」如無蹤跡的沈默,是永恆缺席的存在。不放棄的蠢傻癲,將一路追溯至細胞的尺度。然而,如果身體的思考和行動,不是統攝自身體各個細胞獨自的思考和行動所構成,那肉和靈又有何不同?
關於解答,我們可以像知識份子般不斷地換詞話說,或者抽換概念,但概念不過是一具包裹著更多的換詞話說的軀殼;又或者我們像蠢傻癲一樣,任憑思路跳躍,讓細胞獨自的思考和行動體現在身體的思考和行動,瘋狂地想揭穿藏匿於外部現實中的內心真實,但果不具有這樣的東西,草叢中不存在一顆鮮紅的心,黃昏只是悲傷的投映,「沒有」將使人鎮日苦惱。
看著道路前後、看著浮現和隱沒共存的階梯、看著黃昏時地球巨大表面上升同時下落的嫣紅軌跡,我就知道在「可見的」將來,我會自視為一名知識份子,像一顆自己體內的細胞一樣,繼續獨自敲打著鍵盤,開閉著紛雜混亂卻無關任何個人處境的檔案,寫就論述,無酬地求取發表至世界上最有錢的幾家出版商;更多時間,則是汲營著牛奶和麵包,名聲與權力,在虛實中體會著虛實的共性。但是,我內心的蠢傻癲必然蠢蠢欲動,然我的內心作為一種比可見的將來、或說比時間更「不可見的」存在,我失去了安放蠢傻癲的所在。一顆從殿堂頂端滾落的頭顱,只會一路滾翻到底。蠢傻癲和知識份子互為彼此的鏡像。「你對永恆缺席的內心足夠誠實嗎?」——是無法回答的問題。我只敢大膽地說——本著蠢傻癲之名,在這篇手記的結尾,且他只存在於這裏——不論就外部現實或者內心真實:世界在寂靜中掙扎,而終歸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