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克專欄】關於填詞的100件事(八)

專欄 | by  小克 | 2022-12-05

18. 押韻不押韻?


韻腳談了那麼久,到底寫歌詞應否押韻呢?這是我經常在想的問題。


之前舉過張德蘭的《網中人》和Beyond的《海闊天空》為例,都是差不多全曲不押韻的。查實Beyond有好幾首由黃家駒填詞的作品,也是不押韻,如《光輝歲月》、《喜歡你》等。那為何這些歌聽起來卻一樣和諧?究竟押韻不押韻的關鍵是在旋律?在曲式?在拍子?在唱法?在歌者的個人魅力?還是在句式和寫法上?


在好友陳心遙的著作《不可辜負眼前壞時光》內,也有一篇談論押韻:「日語只有「あいうえお」五個母音,除了濁音和半濁音,日語歌曲結尾大部份在這五個韻母中替換,沒有押不押韻的問題。英語也有Rhyme,不過近代流行曲都不拘一格,押韻相對都比較自由,甚少一韻到底。香港的流行曲方面,以前創作的人大都有一點中國詩詞的底子,歌詞要押韻是理想當然的。押韻對歌手有一大好處,就是歌詞比較易記。但須知流行曲的走向有一定旋律走向,往往造成類近的樂句結構,如果規限自己一韻到底,那些詞語很容易會重覆及似曾相識的。


我見過有人批評如果寫詞不押韻是作者懶惰的表現;我覺得剛好相反:對一個作詞老手來說,不假思索寫首一韻到底的歌是毫無難度的;寫出毫不押韻而仍然抑掦頓挫、鏗鏘有聲的才是深思熟慮的表現。」他也跟我一樣舉了《網中人》及《海闊天空》作例,另外還有一首叫《青鳥》的民歌:「遇山高我願行,不怕崎嶇,像青鳥翱翔,永不怕倦,為理想高飛,隨緣在拼勁,願這世間,和平共處。行、嶇、翔、倦、飛、勁、間、處,八個字八個韻母的。」最後他總結:「……不押韻但完全無損其悠揚悅耳,為什麼?因為旋律本身已有節奏和韻律,押韻是錦上添花。不押韻,或同時用不同的韻母,或多次換韻,創作空間會截然不同的。」


為此我跟他有過簡短討論:

我:「即是說關melody事?那應該只有少數旋律容許不押韻?」

他:「我諗法有啲唔同,我係覺得唔使押韻(我係指跟韻書嘅韻),押韻只係古典詩詞畀我哋文人嘅魔咒!」

「你意思只係一種慣性嘅美感?」

「自細讀文學覺得寫詩詞、韻律,押韻先合格律,但流行曲已經有內在韻律,詞係求好唱,押韻只係好唱嘅其中一考量。跟音樂寫字,押韻唔係第一考慮……但我最衰係,口講唔使押,但我絕大部份嘅歌都押得好足。仲有陳百強《念親恩》呀,都冇押韻,唔覺有咩咁硬耳。我覺得係同點寫有關多啲,有啲韻唔同,但收口比較順,好似國語歌咁,唔一定押韻,但要收口近嘴型。不過我都係得個講字,下次要試下真係唔押畀人睇先算數 (笑)。」


19. 押韻魔咒


他那句「押韻只係古典詩詞畀我哋文人嘅魔咒!」,我覺得很有趣。實情唐詩也偶有不押韻之作,例如我每次讀李商隱的「相見難時別亦難/春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也有疑問:為何尾句突然轉了「乾」韻呢?問題是,雖說粵語保留了古漢語的許多韻調,但始終不一樣;於唐代,漢語「乾」字,我猜是念「奸Gaan」音的,即是跟現代國語相近。所以,我們無法完全以現代粵語標準去推敲一千年前的韻調,從前的漢語發音尚有古藉可循,但始終無法百份百地呈現,很多古漢語的發音依然是個謎。


心遙說的「魔咒」,想來也應驗在大部份當代詞人身上;每次都想破開這魔咒,但每次都被押韻的魅力拉回來,甚至越玩越入迷越高興。我輩都是聽盧國沾黃霑鄭國江長大,三位都有深厚的舊學根底,押韻好像是廣東歌詞的基本要求,起碼看似對古代詩詞有所承繼。其後出現的填詞大家如林振強潘源良到林夕黃偉文,都繼續甘願服從於這魔咒之下。但聽著聽著,你會發覺,詞人不會因為這魔咒而限制了創作思維,儘管句尾常被韻腳鎖死,但真正的創意,其實在之前那幾個字!


詩詞藝術,往往是種「逆向思考」,每每從一句句子最尾一隻字倒過來鋪陳;整份歌詞,很多時是先有了後理,才有前文。而每隻韻腳的常用字來來去去那幾個,初學者很容易跌入心遙所說「往往造成類近的樂句結構,如果規限自己一韻到底,那些詞語很容易會重覆及似曾相識的」這困局。但填詞大師都不會被韻腳牽絆,反過來把焦點轉往之前幾個字。


隨便舉個例:之前在《最難韻腳》一章談過的幾首歌的部份句尾都有「夜」這個字,都要從「夜」這個字去引伸想像。但在《人車誌》中那句「似個聖堂開到半夜」,卻在一句裡面為聽眾提供了起碼三種聯想:


1. 由「我有車」到「我與車」到「我愛車」,再以聖堂喻車廂,建立了人和車之間關係進化――從「擁有」到「結合」到「互愛」,人對車之情原來可以好神聖;


2. 由之前鋪陳的「買煙」、「瞞著太太」、「留下手提在公司」等出街藉口,到揭露「我有壓抑需要發射」 這真正理由,遞進到一種接近宗教或精神層面的追求;


3. 把日常座駕昇華成對「跟更高層次追求」的工具/樞杻。眾所周知教堂在深夜都關門,所以收尾這個「夜」字已脫離了單純為了押韻這功能,並給予整首歌一種神秘且幽默的「儀式感」。


所以這一句的重心,根本不在最後一個「夜」字,而是在它之前的七個字;而前面這七個字,最後反為這個「夜」字賜予了靈魂。


我相信詞人是想到「聖堂開到半夜」這神來之筆,才順序想到下一句「對著錶板禱告」這有趣畫面。相信愛車人士聽到這兩句定會心微笑,而黃偉文本身是不懂開車的。


好的詩詞,物件都為寄情,最後寫的都是情。黃偉文利用「車」,最後寫出一種營營役役的城市人的自愛:「人若間中能獨處一下/整理一下/才能自我修正嗎」。


能夠在這押韻魔咒之下,以創意及幻想力去破開了魔咒的困囿,卻又巧妙地保留了魔咒該有的形式,對追隨押韻傳統的詞人來說,這就是功力;而對施咒者來說(如果真的有),吖咁都畀你諗到又真係吹你唔脹!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小克

香港漫畫插畫家,亦是填詞人。 漫畫作品有《偽科學鑑證》,創造了聾貓、bitbit等角色。 填詞作品有周國賢的《有時》三部曲及柳應廷的《物語》、《重生》三部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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