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做一個自大的編輯

散文 | by  許迪鏘 | 2022-12-08

在出版上,與江總一直合作愉快,但與她有一大分歧,她認為編輯和出版是專業,我同意,但也認為編輯是一種服務行業。所以她會因作者要求過多或無理,中止合作,我總是希望能配合作者的要求。愚以為編輯主要為兩種人服務,其中當然是作者,編輯應把他的作品以最佳形態呈現,這涉及文字(內容)和版式裝幀(形式)的處理,與此同時,也就是為讀者服務,讓書以最佳形態放到讀者手上,這包括閱讀流暢、版式悅目,以至於整部書的美感。當然,每部書的性質都不同,所謂流暢也以書的內容和作者風格為依歸。十分慚愧,我做的書,很少達到自己的要求,作者與讀者將就則個便是。


《知堂回想錄》五度匯校本對我無疑是部教科書,給我很多啟發和指引,只是來得太遲。近年校讀《葉靈鳳日記》和侶倫的《向水屋筆語》,指導原則是保存原貌,但我不能完全做到,如果早點讀到匯校本,或有另外的考慮。雖然,不能完全做到並不是說原貌全非,只是一些技術性的處理,絕不影響內容,最主要的是不想出太多校注,這是為了讀者閱讀的方便,所以凡例總有一條:內文明顯筆誤者,逕行改正,不另出注。


編輯的權力很大,絕對權力帶來絕對自大,絕大部分編輯都有一個職業病,就是愛改別人的東西,我以前也是。1993年《素葉文學》46期有杜杜〈旺角浴德池〉一文,其中提到他重訪浴德池,他年輕時常到這裡按摩推背,幾十年沒上去過,現在重遊,發覺鋪子「卻依然是一樣的霧數」,我不知「霧數」是甚麼,順手改為「路數」。後來杜杜寫信告訴我,「霧數」是上海話,張愛玲也用過,他是揚州人,也有這麼一個說法,即廣州話「杌耷」的意思,「杌耷」是杜杜的用語,應讀up dub。現在有互聯網,查字方便得多,但因太相信直覺,不保證每字必查。現在我盡量不改文字,但偶有錯手也未可料。


不同作者有不同文字風格,有的作者故意讓文字顯得彆扭,你改順了就抹殺了個人風格。五度校《知堂回想錄》在保持原汁原味之餘,也顧及普通和非普通讀者的需要。編輯工作的一個守則,就是統一全書的行文用語,即洋人所說的consistency。匯校本頁016有一句:「天明四年甲辰(1784)木板刊行,……」五度注:「1784三育本、桂本作『一七八四』。」知堂老人多在干支紀年後加上西元年份,一般都是用中國數目字,如下文:「我們也就於癸巳(一八九三)年底一同搬去了。」不知為何這裡用上阿拉伯數字,這是前後不統一,換了是我,索性把1784改為一七八四(因以後的紀年都用中國字),就像三育本和桂本所做的一樣。但桂本內文改為一七八四,另出注說明手稿作1784,我會跟三育本,不出注。


五度鉅細無遺注明經改動文字和手稿的差異,可以讓讀者自行判斷改動是否合理,或者比原稿更好。如頁016:「那時恰巧副主考周錫恩正在主考船上聊天,……」,手稿缺聊字,五度注:「三育本添『聊』。桂本作『談天』。」五度取三育本作「聊天」,較桂本為佳。從這些匯校,我們可推想,知堂老人寫回想錄時,也許因趕著交稿,有時無暇斟酌用字或覆核全文,寫好了就把稿寄出去,因而有不少缺漏和筆誤。這可反映他下筆時的環境和心境。從原汁中,我們可嘗出原味。再次,換了是我,也是改了就算,像三育本,似乎從不出注。


注或不注,對我是一大考驗。有些注是必須的,如頁005:「我的誕生是極平凡的,沒有甚麼事先的奇端,也沒不見惡的朕兆。」「沒不見」,負負得正,意即「見」,那就與文意矛盾。據五度注,這裡三育本作「不見」,桂本作「沒有見」。顯然,曹聚仁改得比鍾叔河好(若真是他們兩位先生在改的話),五度保留原文,他的說法是:「『沒不』或屬我手寫我口。」這說法很體貼,很有見地。說話往往不避重複用字,一個近似的例子是「好不熱鬧」,即「很熱鬧」。知堂老人我手寫我口,幾句之後便有一例:「而我適值恰於這後半夜出生,……」「適值」就是「恰於」,我會有很大衝動刪去其中一詞。就像歌神的那句「結果終於娶咗佢」,我一直認為堆砌詞彙,現在想來,「適值恰於」和「結果終於」都是自然的口語,在強調剛好和最後,都是可以的。


真是讀一書,甚至一頁,長一智。


(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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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迪鏘

香港浸會學院中文系畢業。 從事編輯工作;曾任《香港文學》美編,星島日報《詩之頁》、《讀書》、《文學周刊》等主編,並與友人合辦《大拇指》雜誌及素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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