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村上春樹說的,主旨大概是只要有貓,就不管什麼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要是我記憶錯亂,你不要責怪我,因為我患上腦霧,即是腦袋被一層霧氣籠罩,矇矓混沌,比上帝創造天地前的情況更加混亂蕪雜。思想模糊,認知障礙,有時我連話都說不清楚。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感染新冠肺炎,所以你不用躲避我,像躲避吸血鬼似的,我只是吸入過多肺炎信息,腦細胞和神經受到污染。
我的確弄不清楚地點,是村還是市?在上抑或在下?是有樹,還是沒有樹的地方?時間,是春、夏、秋,還是冬?啊!我突然想起來了,已經是連綿不斷的幾個季節,很多地區淪陷,生活崩壞,重光無期。
我向醫生求助,請求他治療我,給我處方藥物,越多越好。他聽了我描述的病徵,手指把眼鏡托了一下,搖頭說:「無藥可救。」我模仿他,也托了眼鏡一下。他又搖頭。「老實話,我也患了腦霧,間歇性忘記怎樣醫治病人。」在發出同病相憐的嘆息聲中,我離開診所。
我直接回家,把大門關得嚴嚴的,防止新冠肺炎病毒偷渡進我家。我不是神經過敏,根本沒有人知道在你門外走過的人是否隱形傳播者,總之就是少接觸人為上策。
我確定自己在安全的空間後,拿起裝有消毒藥水的噴壺,向鞋子和背包猛噴。然後我像強迫症患者洗手,洗二十秒鐘,大約是把「生日快樂」唱兩遍的時間;我已經向人送出無限生日祝福。換上衣服,開始消毒工作。一比九十九,我的意識裡安放了一個電子秤,量度準確,漂白水和水的份量,一分不差。我細心地把房子裡每一個角落擦拭乾淨,我看不到病毒,但是它們看我清楚,敵人在暗,我在明,我得保護自己。我不肯定酒精、漂白水是否具有殺死新冠病毒的力量,既然是專家的指示,我只好相信這些令我胸口翳悶的化學物品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聖水。
「奴才,你不斷重複這些程序,悶死。」
我看著我的貓,他跟我說話,我一定是受腦霧影響,腦袋壞掉,出現貓說人話的幻覺。
貓瞇眼伸出舌頭清潔身體。首先是手,他把手舉起吃棒棒糖,十分滋味。然後是身體,他一定是瑜伽大師,身體繞指柔,可以摺疊,可以拉直。跟著是頭,他把爪子舔幾下弄濕,用來擦臉。最後是尾部,他一邊洗,一邊點頭。他的動作優美,節奏柔和,一副悠然自得的風度。他生活在桃花源,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我看著水桶和抹布,從水的倒影見到自己,不禁慚愧起來。
「貓,你救我!我整天抹這裡抹那樣,我十根指頭遲鈍了,洗手洗得皮膚都爆裂,我疲倦得睡不著覺。」
他認真地思索。「我的口水就是消毒藥水。」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首先嗅一下,像醫生替病人檢查。之後,他處方藥物。他伸出舌頭往我的手上猛舔,他舌頭上的濃密小勾,在我的皮膚上輕輕磨擦,磨擦一下,我的身體震動一下,皮膚有一點癢,叫人渾身酥軟,瞬間令我放鬆。
驀地他停下來。
「我疲倦了,我要休息。」貓慢步到陽光照射到的角落,一步踏出一朵花。他躺下,把身體捲成一個半月形,頭枕在手上。他每根金黃色的毛都閃爍著光亮,光影裡塵埃混雜碎毛飄動。他才閉上眼睛就打起呼嚕,幸福啊!自從疫症爆發,讀到公司倒閉,越來越多人失業的消息,我每天提心吊膽,擔心丟了工作,沒有一晚睡得安寧。我羡慕貓,他從未失眠。我直覺他正在示範睡覺,於是我學著他躺在染上陽光的地板上。我也捲曲身體,頭枕在手上,把臉湊近他,閉上眼睛,靜靜的,不作聲,也不動,留心他發出的指示。他均勻而略帶急速的呼吸聲傳到我的耳朵,我跟隨節奏呼氣、吸氣。溫暖的陽光灑落我的身上,把我消毒;一股暖流在體內流動,我正在進行光合作用。於是,我睡著了。
貓醒過來,輕輕吻我的額角。什麼時候睡覺?睡了多少時間?我學習貓率性而行,任憑自然,把鬧鐘驅逐到生活之外。
「覺得好一點嗎?」貓查詢治療效果。
「我混身痠痛。」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上健身室,四肢都硬化了,這是後遺症。
貓兒聽到二話不說,跳上我的背部,我感到他後肢固定在某一個位置,把力量凝聚到臀部,穩如泰山。接著他兩隻前爪往我背上繃緊的肌肉上按摩。左、右、左、右,一下、兩下,還唱出貓歌,「咕嚕咕嚕」,是柔和的音符。
「力度可以嗎?」
「力大一點。」
「麻煩!」他口裡埋怨,手卻在老實活動。本來像鋼索拉緊的筋肉,漸漸放鬆。這貓是疼我的,我知道。
「雙鐘連代支,兩個罐頭。」我收到賬單,立刻爬起來,不可以拖欠貓的報酬,我走往廚房,他跟隨。廚櫃裡堆滿貓罐頭,像隋文帝的糧倉。貓吃處方糧,因為疫症在世界多處爆發,這款罐頭供應緊張,甚至有可能缺貨。為了保證貓兒飽食終日,奴才四處搜購,日夜操勞。他吃完了,我才照顧自己的胃。
我拉開冰箱門,見不到橙色的光,灰灰暗暗的,只有隱形的寒氣飄出。冰箱的空間滿座,食物保鮮盒彼此依偎,一層一層往上疊。那光景叫我聯想到停屍冰櫃,一格緊貼一格,高朋滿座,沒有一絲空隙。我小心抽出一盒雞屍體,另一隻手扶著食物盒高樓,以防它傾斜倒塌,彷彿玩層層疊。不可以讓保鮮盒 掉落地上,所有食物都是我到市場搶奪的,是值得尊重的。當時人山人海,女人都拖住坦克車縱橫四海,殺氣騰騰,日本又發動侵略,得囤積糧食,把房子擠得滿滿的,要培植安全感。貓,你想像到我的焦慮嗎?
「奴才!笨蛋!羊群心態!香港會缺糧嗎?香港有人餓死嗎?你不會外賣下單嗎?叫食物熊貓呀!自尋煩惱。」我聽了默然。我的腦袋生病,分析能力減弱,心裡著慌。他太老實,批評一矢中的,我透過沉默承認錯誤。醫者父母心,也許貓醒悟到自己語氣太重,傷害了軟弱的病人的心靈,他挨在我的腳上,用頭猛蹭。我的心立時溶化,我蹲下來把他抱起。他把臉頰貼在我胸口,聽我的心跳。
「心跳正常,肺部也沒有問題。不用緊張,不要杞人憂天,擔憂是會過去的,活著就是這樣。你怕什麼?」
我怕什麼?
「來做運動!你再不活動手腳,全身會硬化。」
「健身室和運動場都關閉了。」
「到街上跑步。」
「戴上口罩跑步,會缺氧而死。」
「藉口!」
貓跳到地上,從砂盆挑出幾顆砂粒,拋到地上,開始踢球。左手撥,右手接;右手踢,左手踏。專心一致,置世情於道外。一隻貓,實力抵得上曼聯、車路士。我看得著迷,於是我加入賽事,以手指跟貓足比拼。貓訓示我,窩在家裡也可以做運動。只要有意,什麼地方也可以是舒展筋骨的地方。我把自己限制在特定空間,為自己建築監牢。貓給我送上鑰匙,把我釋放。
「休息一下吧!」貓喝下幾口清水,跳到沙發上,倚著靠背,人一般坐著,正面看去是個「大」字,他尾巴悠閒地拂來揮去,打起拍子,是慢板。
「聽音樂,要慢的。」
我開手機,見到群組傳來大量訊息,不用閱讀我也猜到內容,一定是跟疫情有關。我偷看貓,貓看穿我。我挑選了目標歌曲,那些訊息,不管了。
「過來!坐在我對面!」
我依從貓的指示,坐在他對面地上,倚在矮櫃子上,模仿他把兩腿分開,兩條手臂頹廢垂下,寫成一個「大」字。
我想起聞名天下的「葛優躺」。啊!得配合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對了!就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你看著我的眼睛!」
我依照吩咐。
貓綠色的眼睛裡是空洞的世界,我把注意力聚焦到這個世界,它向我發出邀請,我走進去,裡面是空虛。漸漸,我彷彿失去意識,全部忘掉,一切想不起來,連自己都消失。
這是一個奇妙的境界,浮著,沉著,動著,靜著。
「現在有什麼感覺?」貓把我領回來,一切再度實在。
音樂早已播完。
虛室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