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很抗拒西藥,一如這些年遇過眾多的長輩。不說長者,因為有人很忌諱,明明已經80多歲,還會對地鐵上讓座的善長怒目視之。西藥很散、吃後會暈、會嘔、會無胃口、會便秘、愈食愈差。有一百個理由不吃藥。其實,只是某個忘記年份的一天,吃了藥,然後不記得甚麼副作用。已經說不清了。然後呢?在家裡休息一下,躺在床上甚麼都不做。有些時候會好轉,大多數時候會很慢很慢地好轉。但,免不了辛苦一段時間,心情不好一些日子,覺得自己老了不中用,麻煩自己、麻煩家人。S的女兒總結:「總之,吃藥就好麻煩。」
T 是這樣看病的。看病有兩個意思:病的本質和令有病的人好轉。病,只是身體功能受損,偏離了原來的軌跡,讓人感到不舒服。有些藥是針對病因 (mechanistic approach ),例如有病菌就可以考慮用抗生素,對症下藥,將病菌根治。(真的可能嗎?)另外有些藥只是紓緩徵狀 (symptomatic approach ),例如痛就服止痛藥。病未必會因為止痛藥好轉,即身體功能的復甦,卻希望徵狀紓緩一點,讓人可以如常生活。只要可以休息一下,適適服服地,或者,身體就乘機自行修復。畢竟,人對身體的認識很有限。T 很謙卑,尤其是在自己的無知面前。
關於藥,老闆對 T 的要求很高,要 T真切深刻地認識藥。從前以為自己已經知道許多,用過很多藥。但老闆每次問書,都能找到 T的破綻。常說:「懸壺濟世是不可以有知識間隙的。」T 點頭。「並不是要恐嚇一個患病受苦的生命服藥,要用情理去解釋,說服一個人去面對自身已經缺陷。」T 特別喜歡用「服」。他總是刻意和老闆鬥嘴,去鑽探他的經驗,心裡倒是佩服。 T 記得老闆說過要「以理服人」,但他的行徑又不是這樣。或曰:不止這樣。T 最後忘記了以甚麼可以服人。卻記得準時服藥。
W 喜歡鑽研東藥。西藥和東藥有一個重要的分別。W 常說:「東藥為本。」藥本來都只是食物,植物,生物,死物。西藥是找到病理和病因,然後按身體的需要,從物件中提煉相應會發生效用的原素,按所需份量去施予。藥丸、藥水、針藥的成份通常比較單一,就只能每次回應身體其中一項訴求。 W 說東藥講求固本培元, T 不置可否。T 問自己,若果藥要種要採擷,會有質量問題嗎?藥的質量,採藥的質量,採藥人的質量。W 懂得寫藥方,卻從沒有深究藥從何來。
S 得了一個怪病。名叫會痛的風。S 哀找 T,T 說:「我無法幫你。」S 覺得他無情。有情何用,依然痛。痛中有苦。T 問:「你相信嗎?」S 不置可否,總之,不痛就好。怪病為之怪病,因其可能不是病,是失了平衡,明白嗎?多喝水,喝很多的水,風就會褪卻。不用藥,怎樣可能?!總之,請再開藥吧。是相信人,抑或相信藥?藥很散。會肚瀉,明白嗎?S記得肚瀉後就會好,彷彿排泄了風,所以這是作用,並不是副作用。T 這樣看S:得到藥後就只會按自己的邏輯和規律服,其實口服心不服。
關於 W,總認為別人誤解她。自認是鑽研人,不是研究藥。W 知道關於 S,源於 S 的女兒找過她:想試東藥。起初搞不清楚有病的是誰,S 的女兒用第一身的語調在虛擬世界向 W 提問。後來才提起,病人本身有看病和吃西藥,但覺得看病的人無情,不願幫忙,只好找第二意見 (second opinion )。女兒覺得是欠缺互信。W 察覺 S 的女兒推斷有偏頗,源於付帶親情。藥本身是中性的,看病的人也應客觀。女兒話鋒一轉:堅持 S 只是倚賴,但不清楚是倚賴藥,抑或是倚賴看病的人。W 不想糾纏,作無法證實的討論。終於看清楚,自己喜歡鑽研的不是所有人,只是藥能夠復原的某種人。
依賴不是沒有原因的。W 從來都好怕吃止痛藥。印象中是年輕時一次食了止痛藥,之後很頭痛。其實,已記不清楚內容,大概就是這樣認定。S 的女兒總括:「之後,都沒有吃過止痛藥,一粒都沒有。」但那一次,S 得了一個怪病,很痛。S 風聞 T 很厲害,於是去尋求幫忙。那是第一次相遇。T 竟然跟 W 商量,聽他的擔心。然後,慢慢解釋甚麼是藥。還開了一些嬰兒用的止痛藥水給他。藥水比藥丸好,在於可以微調節用量。T 教 W 先試一滴,若沒有頭痛,就試兩滴。慢慢增加至治療劑量 (therapeutic dose)。W 的心結彷彿給解開了,從此不再怕痛,因為知道可以服藥。
T 和 W 有一次辯論。關於藥,人所知的太少。有些藥應該要先服一個比較大的負載劑量(loading dose),讓身體得到足夠的彈藥,再用一個維持劑量 (maintenance dose),才能維持效力。若沒有負載,可能功效很慢,甚至無效。W 沒聽說過。而且,有些藥離開身體比較快,要日服三數次;有些比較長效,一天一次也可。有病的人應該懂得按身體的回應,相應地調節藥。但病人沒有這個權利和知識。明明服藥的是一個人,為甚麼不能對吃下肚裡的東西提問和調節。W 回應,有些人就是不想思考,最好有人計劃好,自己不用想,也不必為決定負責。T 不理解:「不明不白,點服?」
多年後,S 在街上遇到 T,提起:「後來,我遠遠看著你,慢慢批判自己,就不藥而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