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期以「劫」為主題,部分源於「在劫難逃」這一句話。
世道很壞,運氣不佳,難免沮喪;身處亂世容易令人變得很負面。「劫」的觀念,令遭逢災難有了一個說法。受苦受難,為甚麼要是我?為何偏偏選中我?很簡單,你身處劫中,劫數難逃,如此一來,便方便我們「接受命運」。
有時主觀的不安真的比客觀的苦難更令人傾向避開,為了不想困於不安,我們情願選擇安於苦困。
劫作為源於佛家的時間觀念,也承載了考驗、磨難而指向某一終極目標這複合意義。《西遊記》唐僧師徒四眾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得以取西經而回,一難也是一劫,歷劫方可得道,方可成佛。終成目標保障了苦難的合理合法,同時賦予了它們價值:一切苦都是值得的,因為經過了它們,我們得登彼岸。
正是這種時間的觀念操作吸引了我們,這個可同時意指極長和極短的時間符號,令原本可能難以嘫下的苦杯成為甘之如飴的候選者;苦口良藥,他們不都這樣說了麼?
然後在組稿編印前後發生了俄烏戰爭,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警報事隔數十年後再度敲響,人類固然總犯下重複的錯誤(有請《機動戰士》阿寶/阿姆羅),在劫難逃也再一次,如此實實在在地擺到我們日常生活議程裡。
2022年的三月天,每年早上起來,我們都得慶幸普京或哪個領導人,沒有按下那足以毀滅世界的按鈕。萬千生靈,繼世紀疫症肆虐,蹈入本可避開的虛無深淵。
人誰無死?但太多戰爭,令人們死得毫無尊嚴,毫無意義。假如真有所謂「劫」,當下我們身處心陷的,大抵即是。
由是專題對談從目睹戰爭的當下劫難見證切入,探討劫的雙向指涉——既是絞肉機,也是逃生口;討論時提到的中國小說傳統,裡面更包含極有趣的情劫意象,尤值一再玩味。專題論述則邀來新晉影評人黃格煜比較兩齣膾炙人口的災難電影——《世紀末婚禮》和《千萬別抬頭》,透闢影片所反映的,人面對災劫的不同態度,從中顯示出直面人性中那永不可填補的缺陷,承認易碎的絕對(同時是絕對的易碎),也許才是人性最值得珍視的所在。
而《八月寧靜》作者陳寧,以七段流動書寫,從友人的死亡寫到紙本媒體的末路,向我們呈現了她見證的人難、物災與心劫。宏觀中見微觀,徵觀透闢出宏觀的小說筆觸,引領讀者進入敘述串故事流,閱來即未歷劫三生,也盡感慨千回。
詩人學者陳智德以跨時代的視角,借對田漢大作《再會吧,香港》主題曲的分析、詠嘆和隨想,結合去年聖誕的親身經歷,宛如譜寫了一闕複調的香港離散之歌。情理交滲互補的文字,處處透出作者對我城遭劫,離留之際的獨特感懷,令人無法掩卷復不得不掩卷凝思。映照資深攝影藝術家黃勤帶為我們留下的香港時代影象,直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唯有玉闌知」。
今期散策的兩篇創作,裴在美的小說和跂之的長詩,不約而同的都觸及信心這母題。無論是一段流產了的愛情,抑或是向「天堂」「甄別」的控訴,都觸及脆弱的人性根柢那早被挖鬆了的信念基礎。大抵我們都發過一夜掉盡嘴內牙齒的噩夢,誰料到意識牙床(可就是可稱為下意識以至無意識的那層?)原來真的準備在被覺察之前,捨棄一切附嵌其上的愛與誠呢?
評論與勾沉方面,我們有劉偉聰為《荒原》出版百年祭,回顧趙蘿蕤初譯及修訂翻譯此經典英詩的前後因緣;更有陳國球教授為崑南三版《地的門》寫的詳細評論。後者論定后羿就是崑南,地的門就是香港,擲地有聲,聞者悸動。
假如說徐竟勛評論董啟章小說中莊子思想的運用,循「化」一途言明小說的寓言性質,勾勒出董氏作品後人類寓言的面向,極收提神醒目之效,那麼,吳國坤就成都作為新世紀世界田園城市的書寫,便更一開忽視者的眼界。身處劫難令人專注於奮鬥,但也會狹窄了一己視野。多元深化閱讀,在居安思危與居危思安之間辯證擺盪,可能是我們面對「命運」,無法不迎上前時不妨採取的方略。
《方圓》編輯部
202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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