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從來是嚴厲的意象。儘管不是每一個正午都會看見太陽,但它總首先令人聯想到烈日當空;一天最炎熱的時候,陽光刺在皮膚上的感覺,挺難受的。
烈日當空這四個字則再令人想起十四年前的一部同名電影(麥曦茵導演);影片刻畫年輕人成長的愛與痛,甚至迎來死神之吻—在應該最光明的時刻,事情總不似預期。
尼采很喜歡講「正午」,那是超人(他的理想人格)降臨的光景。而用正午代表盛極一時,更是東西文學的共同想像。假如文明的發展維度以一天來類比,正午恰是黃金時段,不過日既到中天,也意味將走向黃昏。盛極而衰,最好的狀態埋藏著衰敗的種子。
人走到正午的陽光下便不怎樣看到自己的影子,但陰影其實仍靜悄悄地滋長,日光和影子,彷彿陰與陽的交替—影子深長時,日光未現或已消退;陽光猛烈,影子則暫時躲起來,似避其鋒。
今期專題方向本來自較抽象的文化想像,不料到組稿、編排和製作階段,香港已完全陷入嚴峻的疫情狀況,每天上千的確診數字,政府的嚴刑苛政,在在顯示抗疫已超出了它本該有的範圍,簡言之,疫情愈來愈不只與公眾保健有關,而是愈來愈跟生命政治、意識形態管治以至訊息戰扣連。
於是,正午意象作為一種生命政治的投射,微妙地與「清零」的抗疫方向同構了,而「清零」背後對病毒的「零容忍」態度,復詭奇地與對影子的恐懼和排斥相應。
一場歷時兩年的世紀疫症,同樣的錯誤不斷重複,彷彿沒有人能夠或願意汲取前事教訓,充分體現了人類文明的集體無能,當中暴露的問題繁重而相互糾結,但凡資本主義操作、政治制度的崩壞、全方位思想混亂、後真相年代的資訊陷阱、人性在其中顯示的醜惡與無助……或多或少都可收攝在「正午」的反覆思考下。我們也是在這個背景和基礎上展開對談和討論,嘗試梳理出一幅較清晰的圖象。
從這一點,我們也可視「正午」為一扇窗子、一次管窺的機會,讓我們對當前共同經歷的時勢,作出特定角度,聊供參考的定位和定調,一如鄺詠君的日照書寫,飄浮時差;她也許看見我們沒有看見的,但更重要的是,那不被看見的,總在日影的移動間待著,無論多久,都在那裡。
身為資深傳媒工作者,在前線見證和報導年來我城的社會動蕩,梁嘉麗早提煉出敏銳的感性和深邃的見解,我們有幸邀得她以短篇小說形式,對烈日當空的暗影生活作出獨特的勾勒和回溯,若即若離,似遠還近。同為「行家」的文嘉慧,寫的表面是尋常的移民故事,卻以不尋常的象徵瓦解,把如常失望,不斷迎接新常態的正午心情,刻畫得活靈活現,堪稱一闕離散悲歌變奏。
雖非故意,但今期「散策」兩篇創作仿似與「驅馳」專題遙相呼應。王一的《抑鬱症》一文直落,以彷佛無盡的虛實獨白進行了另一次影子代入;勞緯洛的《崩末》選段,同樣教我們面朝影子;靈魂偶爾傾訴,隱喻在愛慾裡消退、復來。
評論和鈎沉方面,今期我們有駱穎佳審視德日進的神秘唯物論,藉此回應當代炙手可熱的「思辨轉向」思潮。鄭政恆的目光則對準了號稱「神舌」的波斯抒情詩人哈菲茲,梳理出他如何影響德國大文豪歌德,歌德又如何影響他的中文譯者詩人馮至,輾轉涉及中港詩人鄭敏和也斯;這一條較少人注意到的脈絡,聚焦於飛蛾撲火的意象,惹人深思。而黃仲鳴對三及第文字高手林瀋的鈎沉,重新喚起我們對這位前輩編輯作家的注意,豐厚了香港文學史的研究檔案。
此外,郁旭映對中國編舞家文慧作品的身體與語言分析,賴展堂談論余光中如何通過直抒和異域想像處理中國人的羞恥意識,都是一開我們眼界,撩動在相關論域進一步探索的優質論述,讓我們得以在酷烈的「正午」政治中,吁一口氣,遇上躺平之外的閱讀選擇。
《方圓》編輯部
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