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氏三十七點五度,不可進入。
攝氏三十七點二度,還是不可進入。
攝氏三十六點九度,終於可以進入上海排骨麵店,吃一碗起碼七十度的排骨麵。
你們別用這麼厭惡的目光懷疑我,區區一度半度,用不著怪到新冠肺炎的頭上;要怪,便怪緊貼在我身上的保暖內衣,不,那品牌號稱它為「發熱內衣」?一路急步走來,早忘了身體釋放的汗和水蒸氣,通通成為發熱內衣的囊中物。內衣特殊的物料不知怎的,居然能把吸收到的水蒸氣轉化為熱能,向我的皮膚滲出陣陣暖意。我穿著這件薄薄的大氣層,一邊源源不絕地排放如溫室氣體的水蒸氣,一邊飽受這熱性循環的因果,幾乎較面前的排骨麵還燙。
這發熱內衣又被俗稱為「虧佬衫」,意即嘲諷血虛體弱的人才需要穿上它。我虧不虧呢?我是否把自己當成老人或長期病患者,任春秋更替,依然動不動叫衣服層層重層層,包得自己密不透風?也許老人或長期病患者並非一律弱不禁風,可他們心理上的聲音總叫他們能多穿一件衣服,便多穿一件衣服,保暖方法寧濫勿缺。結果身體暖是夠暖了,有時還太暖,暖得被重重衣服隔住,漸漸無從讓皮膚辨析環境的氣溫,連與生俱來的自我體溫調節機能也被荒廢,只能永遠依賴外在的保護,活在衣服形狀般的溫室裏。
多穿「虧佬衫」的人,快要變成虧佬。
排骨麵店對面是大型商場,商場內的溫度較你和我的體溫低。我走進去,找到三樓最冷的一角。無人,所以冷。為甚麼無人?格格不入的一個小展區,臨時並列半牆透明的迷你種植箱;十多個如小魚缸的膠箱,不養魚,養草和菜,羽衣甘藍、羅勒、迷迭香……展覽無非要呈現箱內甚麼有機農業生態系統,令人咋舌的倒是其鼓勵消費的技倆:想一嚐眼前膠箱裏的有機植物,可前往商場內指定的三間餐廳,點選指定菜式,由大廚把這些新鮮的植物入饌。我湊近被照得妖紫的膠箱,明明只是箱一個,可裏面的綠葉竟搖個不停!風吹自然草動,加上那十餘厘米乘十餘厘米的泥床和爬在箱邊的纖纖水管,簡直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於如此精心設計的溫室裏,植物要風得風,要水得水,不快高長大才怪。一分鐘,不消一分鐘,我偏感到羅勒的呼吸實在了無生趣,溫室是最能保證讓你和植物悶得透頂的空間。你無恙,你衣食無憂,你不愁風吹雨打,路平坦而寬闊,寵著你沒頭沒腦地在這如溫室的商場裏行屍走肉。
人造的永遠有利於人。我怎麼走進這商場裏?我的賤肉能成為社會上甚麼的材料,供他人營養和味道?
在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裏,桑青也以為一家三口躲在台北的閣樓,有利於避過警方的搜捕。論安全,閣樓尚算合格,至少能讓他們避開外頭的耳目,但這狹隘的溫室卻無法製造溫度上的效應,不僅養不住溫情,還困得他們昏昏呆呆,鬱苦互嫌,停住不變的只有時日。較桑青一家稍稍幸福的,也許是數年前的日劇《過度保護的加穗子》那一家。對,高畑充希飾演的加穗子正是由父母悉心栽培的「溫室小花」,於看似百利而無一害的家庭規管下,長成全無自主能力的成年娃兒。雖然外表和思想一塵不染,但閱歷和基本的生活技能窮乏,跟其他同學相比,幾乎連智商也遜了一截。在這過熱的溫室裏,溫情倒弄巧反拙,溶掉了加穗子該要綻放的生命力和競爭力,讓她差點淪為「虧女」了。
人那麼愛把溫室的原理套在生活上,或許因為地球本來也整個被套在天然的溫室裏,靠大氣層吸收紅外線輻射,暖暖的罩住我們,使我們不論何時何地,也不會因為失去陽光而冷死。這天然的溫室效應本是可喜可幸,但我們總是短視地看待生命,貪圖垂手可得的便利,竟不知分寸地持續加厚套住地球的「虧佬衫」,導致多餘的熱能搞亂萬物的平衡,磨滅季節之間多樣的臉色。區區一度半度,於天地山水來說,已是頑疾的徵兆,我們何苦對地球以怨報德?
人造的不一定有利於人,惡果已在溫室裏張牙舞爪。
〔編按:溫室效應(Greenhouse Effect),指地面和大氣層吸收輻射能量後,能平衡釋放紅外線輻射到太空外,但受到溫室氣體的影響,地球表面溫度上升,其機制類似溫室的升溫機制。如果沒有天然的溫室效應,地球平均溫度將會是人類不宜居住的 -18℃,但但由於人類活動釋放出大量的溫室氣體,讓更多紅外線輻射被折返到地面上,溫室效應異常加劇,造成全球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