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渣呈正方型,外層包著油炸的粉衣,堪稱玉雪可愛。碟畔有一顆金黃的小柑橘,另有淮鹽調味。外香酥,內裡熨熱。
已經到了這種狀態:以一種利落到自己都吃驚的效率,下飛機從酒店出來,到達永康街呂桑食堂,在入口處先點吃的,一開口就說,糕渣。
我喜歡吃糕,因為喜歡「糕」這個字裡豐滿香甜的味道,口張微圓,彷彿含著滿滿的芳香,吐出那陰平聲。《紅樓夢》裡芳官拿一塊糕掰著逗雀兒玩,確是驕氣太盛,而我未嘗批判,只願自己是那雀兒。連「糟糕」這個詞我都覺得有香味;至於「糕渣」,還用上一「渣」字,別有鄉土風情,自然是見了就試的。
糕渣本是宜蘭小吃,呂桑乃「宜蘭辦桌」,我還沒去過宜蘭,也未吃過別家的糕渣。第一次在呂桑的糕渣是自己一個人吃的,坐在呂桑二樓,小碟擺滿一桌,份量永遠太過,瘋吃一輪,轉眼望窗外,滿口餘香中,可以微微吐納憂愁。糕渣最後才上,已經飽了大半。
糕渣呈正方型,外層包著油炸的粉衣,堪稱玉雪可愛。碟畔有一顆金黃的小柑橘,另有淮鹽調味。外香酥,內裡熨熱,入口已是半溶的軟綿,我驚喜起來,憂愁消失無蹤,一口氣吃完,快美難言。
糕渣入口的味道質感,開始只想到最好的蘿蔔糕半化之狀態,但糕渣明顯更為豐潤。後來才知,糕渣是以雞熬煮的高湯加入太白粉、麵粉、玉米粉、鴨蛋、水的粉糊,再加豬肉、蝦仁各自剁成再混合的肉泥,在高湯大鍋中不斷攪拌多時,入模放涼待其自行凝固,再切方塊滾太白粉油炸。雖是平實的食材,但花時間力氣,也要耐性、力度和火候。以前是民間不想浪費過年後的雞材而想出來的小吃(渣字取其剩餘之意?),現在據說是國宴菜,呂桑食堂的糕渣,大概也高貴化了。
糕渣的外型可能讓香港人想起炸豆腐,但糕渣內裡饀料之豐潤與取向平淡的豆腐相較有差。大良也有炸鮮奶,伴松子很香,但仍然是糕渣的肉泥之香,豬肉蝦仁化胎重生,比一逕柔滑的鮮奶有更多人間的層次。
那一次在台灣,我並未知道呂桑盛名,是張小虹的飯堂云云。夜雨共一傘,雨濕雙肩頭,我總是在異地覓食時突然陷於迷惘。在呂桑前面,他望過來,眼神中有一絲猶豫,彷彿說「不如就這裡吃吧」。但終歸沒有明說,我於是又亂走去。其實後來也沒有吃得不好。只是,後來我想,如果我懂得反應那猶豫的眼神,我們就可以一起吃到糕渣。如何回應他人、如何與他人同步,於此我無法防止自己有關鍵的錯過。
後來我每次去台灣,都在呂桑吃糕渣,每次都保持讓自己驚喜,記住第一次吃的味道。但我無法記住,沒有吃過的味道。應該不可能再一起吃到糕渣了。無論記憶還是願望,都是一些不存在的剩餘:我記得,落在肩頭的雨是美好的,同時也無法忘記那一絲錯過的猶豫。糕字,甜美豐潤,渣字,是剩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