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澳門,從此到彼,即時想起的是起程點上環信德中心;雖然尖沙咀及屯門現時也有客輪往返港澳,但個人感覺,信德中心的港澳碼頭才是「正宗」。乘高速噴射船去澳門,所需時間其實跟乘渡輪去一趟離島差不多,但感覺就是不同,就連船下的暗湧滔滔都是有別的,而印象中又是黑夜居多。從兒時至今,因著不同理由,去澳門大概也不下十次了,但多是短留輕踮,始終沒有深入認識這個近鄰,但累積下來,亦有不少足跡和雜憶。
第一次踏足信德中心港澳碼頭還在兒時,當然是「被」安排的。小時候,父親假日喜帶一家大小出外,到市區離島走走是平常事,但去澳門除了他自家瞞著母親去「過大海」之外,卻是一件「大陣仗」的事——所謂「大陣仗」,去的不僅是我一家七口,還連同姑母伯父或契爺家,連我患有潔癖多年不肯出外的姑姐也曾隨行,最幼的手抱嬰最大的老祖母,一海之隔的澳門,成了幾個血脈相連的家庭出外團聚之地,最方便也可能是唯一之地。現在回想,記憶已十分模糊,在父母家的相簿想必亦早已發黃。閉目召喚殘餘印象,即時閃起的是澳門當時滿街的三輪車,我們同時僱用幾輛,車伕是司機也是一人導遊,載我們在市中心遊覽,遊了甚麼地方無法記起了,只記得他們好像都是上了年紀一身黑實踩著腳踏的腿尤其有勁。在三輪車上的我愉快嗎不記得了,如今回想只慶幸也曾搭過這種澳門「土特產」旅遊交通工具,這終歸被時代淘汰的人與物。葡京酒店之外還下榻過一些舊式酒店,名字依稀猶記,如勝利賓館、京都、京華酒店,它們尚在嗎?澳門的初始記憶也包含食物,不是豬扒包不是葡國菜,而是某冰室(是禮記嗎)的香蕉船,第一次在澳門嚐到這甜品,與其說是味蕾或舌尖上的記憶,不如說是香蕉船這「船」本身把我逗樂了。香蕉船為孩童而設,大人愛去的酒家叫大三元。香港沙灘小時也不時去,第一趟見識黑色的沙灘卻在澳門,名副其實的黑沙灣。回程時父親仍把握最後時機在回力球場賭博一番,留孩子們在回力球場內戲耍或遊蕩,印象中這裡有很多波子機,印象中童年玩波子機最多的時光就在這裡。
然後忽爾時光跳格,再去澳門,由大伙兒的親戚團,到成雙成對的情侶遊,也意味著我私人世界的轉變,再不需要「跟」大隊走,以為可選地方可選與誰共行就算得上是一點自由。澳門是一個適合情侶的地方嗎?也許老澳門風情仍是浪漫的。新馬路上曾經掛著的可口可樂招牌一見難忘。同是大三巴牌坊,跟家人去與跟情人去就不同了。不僅在這牌坊前來個家庭大合照,我開始懂得細思廢墟之美及意義。說是「牌坊」這明是中國化了的名字,還原正身本是一座大教堂,1835年一場大火把整座教堂燒毀,獨剩一道前壁,一刻的毀滅同時也是鬼斧神工的創作。是因為有所理解或是因為身旁的人,大三巴在你眼前才散發出一股靈韻嗎?也不限於前壁或立面,你們在大三巴前的石階坐下,喁喁細語,抬頭看月,或任月亮窺人。月亮窺見了,廢墟牌坊也窺見了,它們跟你的時間單位不同,它們守恆而你無論多麼投入於一段戀情終究情人如旋轉木馬,各人都是獨特的但情人的身影也有重疊時。一人在議事亭前地跟你飯後散步,碎石子路在燈光下照出光滑,身邊人說:這碎石子路經多少人踏過才會給鞋子磨滑了呢。燈光在碎石子路上照出一對長長的身影。斯人早已不見獨絮語遺落。又記一人不止一次跟你走到玫瑰聖母堂,此教堂「一見如故」一定跟其顏色有關——葡式建築的黃,跟你小時就讀的聖安多尼小學的黃色一致。其中一次,你在玫瑰聖母堂入口的聖母像前為著身體健康合掌禱告,聖母又為「痊癒之母」(Lady of Remedies),當時你初嚐一點疾病之苦,年紀尚輕或者未明痊癒之難。你踏上教堂的木樓梯,第二層有很多聖物,你被其中憂苦之母藏岩石聖像吸引住,其頭、腳和兩手斷裂因而更接近憂苦之本相嗎?「你渴望自由與完整的心情,是否始終如一。」(《媚行者》)也許問題一早誤問了,並無如一也無完整而自由比你想像中更遙遠。如果吃也是一種自由,你到澳門不再吃中餐,你與情人到沙利文餐廳吃正宗葡菜。此時你長大了,如果說入戲院看第一齣三級片(不是馬田史高西斯的《基督的最後誘惑》便是大島渚的《感官世界》)是成人禮之一環,第一次入賭場——不在公海而在澳門,亦算其一。買過大細玩過廿一點但多種款色的老虎機對你仍是太複雜了。而你也看到物事的裡層,入夜的葡京不僅是賭場,你還看到地面商場迴廊變身「沙圈」有大群流鶯徘徊,酒店有整層房間預留給慾望之勾當,此時你還未看過曹聚仁的《酒店》原來時空轉移他筆下的酒店果真是有的。你不愛獵奇只是作為城市觀察者你開始更敏感於城市的暗黑,有時比光明更大片。
大三巴牌坊,創造性的毀滅,多少人共我見過。(潘國靈攝)
新馬路上的可口可樂招牌,一見難忘,不存了。(潘國靈攝)
議事亭前碎石子路,也曾留下足印。(潘國靈攝)
憂苦之母,於玫瑰聖母堂內。(潘國靈攝)
都說香港和澳門是「後殖」之「水尾」,名義上脫離殖民,雙雙前後腳「回歸」母國。香港有了金紫荊像及其廣場,澳門也有了金蓮花像及其廣場。當時有人說「一九九七」是香港的大限,兩年後澳門回歸紀念劇則以聞一多《七子之歌》組詩裡的澳門作主題曲。小小的澳門其實有你很多尚未發掘之處。也不一定都與情人結伴,在我尚年輕還會與大夥文化人出遊的日子,一次到澳門度過無眠一夜,翌日醒來聯群到龍華茶樓吃點心,很多茶客在撚雀,一個個雀籠掛在綠色窗框處,那麼老廣州式的生活,原來在澳門仍有,起碼一個方寸。是的,澳門回歸後開放賭權,一段時期大興土木,曾經獨領風騷的葡京成為博彩業的其中一員,國際資本加入,也不叫賭場而叫娛樂城,更名副其實的「東方蒙地卡羅」,更名副其實的Fantasy City。另一方面,回歸後的澳門歷史城區又積極加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當然以國家之名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於2005年終成其事,澳門作為旅遊城市又多了一張歷史名片。此時我認識的少數澳門文化人向我提到,「娛樂城」的形象膨脹得過大了,即使「世界文化遺產」之城的美號,對澳門不少事物,屬於民間或澳門地道文化的,亦有所遮蔽。記得此話,到後來我每次去澳門都多認識一點——盧家大屋、婆仔屋、边度有書、《2046》取景的小旅館等等,不免零散,因著位置之局限,仍難完全脫離旅者之凝視。
龍華茶樓,撚雀茶客。(潘國靈攝)
盧家大屋,到此一遊。(潘國靈攝)
大聲公涼茶,老店尚在嗎。(潘國靈攝)
以上跟不同人在不同歲月中去澳門,大約在2000年後,也多了一個理由,簡言之:文化藝術的理由。先是每年一度的澳門國際音樂節,受香港負責其推廣的公關邀請,得以獲得一種赴澳門的新體驗:搭船過海專程去看藝術演出。以2002年一屆為例,猶記一連看了三晚演出,首晚為著名歌劇《藝術家的生涯》(又名《波希米亞人》),第二晚為一個叫《結他三百年》的結他演奏會,第三晚為歐美多位歌唱家聯手合作的《聖母悼歌》音樂會。跟香港同類的演出相比,水準不賴,票價相對便宜,這除了開拓了一種新的觀賞可能外,澳門當局更藉著文化藝術帶起一個澳門新區:節目多在當時新落成的澳門文化中心上演,文化中心位處澳門半島大堂區新口岸新填海區,內還有劇院大樓和藝術博物館,建築設計相當不俗。而個別音樂節節目亦會因應演出移師不同地方,例如上述《聖母悼歌》便移師主教座堂作戶外免費演出,演出結合場地,一定程度上也帶起文化旅遊。尤其一個城市的文化水平,當代一大指標是能否辦好一個有水平的藝術節(音樂節、電影節或書節等),澳門在回歸後也顯然在這方面花過功夫,其中握有資源的澳門文化局扮演主導角色。這方面,可能亦為娛樂博彩業和「世界文化遺產」兩大過於耀目的城市名片所掩蓋。
某年某月,澳門音樂節戶外演出。(潘國靈攝)
由觀者至講者,數年後我亦曾應澳門文化局邀請,到澳門文化中心主講一連兩天的「電影與城市」講座,講座中我闡述多齣香港電影的空間呈現,來聽者興致勃勃,也許不乏看香港電影長大的。都說澳門沒有自己的電影業以至傳媒業,但在民間熱心推動獨立電影的人其實不乏,在是次講座中,便認識了澳門電影人朱佑人。
澳門文化中心,於澳門新區,也曾特去看藝術演出。(潘國靈攝)
至於說到文學,澳門文學節我尚未有機會參與,但2012年曾應邀參加一連兩天的「兩岸四地——世界華文文學前瞻」講座,首天主場在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翌日移師澳門科學館進行(講座其中一個合辦者為澳門基金會),活動中除了得見余光中、嚴歌苓、陳若曦、李昂、陳思和等文壇前輩,也認識了澳門作家如韓麗麗、姚風等人。如果說香港文學常常不被看見,我想澳門文學更甚,只是說話容易,真實的交流困難。說到這裡還有一個小插曲,澳門講座外主辦者也帶我們到澳門旅遊塔匆匆一遊,其中一幕,見身材瘦小、一頭智慧銀絲的余光中,在乘電梯登上觀景台一層後,童心未泯地看著地上透明玻璃就地一跳,沒想到這是余光中先生在我腦海留下的最後定格。
時間不住向前推移,但物事彷彿又輪迴不息。脫離家庭多年,最近兩趟澳門行卻又是一家人的出行。當日孩童變成哀樂中年,父母尚在,可又已經是老人家。在家人之中,我又回復成聽任安排的小弟,未必真的聽話,只是更加懂得吧。安排的節目不再是大三巴或者香蕉船,而是到澳門新濠天地看了一場也甚壯觀的《水舞間》。對上一趟去澳門,屈指一算,原來已是2015年9月的事。住的不再是舊式旅館,而是鷺環海天渡假酒店。時值中秋,一家人在酒店陽台上觀賞圓月,事隔多年一家人齊齊整整,夫復何求。只是當時伴我身邊望月的人,到底是走失了(「看,當時的月亮,一夜之間化作今天的陽光」)。
例外狀態或曰疫下「新常態」,終年無休通宵在水上飛馳的港澳噴射船也停駛一時。但我知,澳門這地方我還是會去的,重走一些地方,探索一些新路,約定或無所謂約定,不一定在中秋,或者可以在一個平安夜。
(此出版計劃由澳門基金會贊助,並獲澳門筆會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