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獨立書店,就是跟自己過不去。這是放諸四海而皆准的。大型連鎖書店與電商是兩頭虎視眈眈的巨獸,外有種種繁瑣的現實因素在一旁喋喋不休。然而書店依舊頑強、堅韌地竪立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裡,便是澳門這麼一個小巧而昂貴的城市之中,獨立書店也同樣存在著。
「边度有書」:書店是流動的藝術品
從「边度有書」書店在連勝街重新開業,到今年新冠疫情肆虐,已是過了三個年頭。這間在澳門有著十幾年歷史的獨立書店,於三年時間內,因為地理位置的改變,終於擺脫了先前十幾年里如影相隨的「旅遊景點」頭銜,向著店主吳子嬰所設想的社區書店方向逐步前進。
「書店的定位會影響書店的內容。」吳子嬰如是道。前段時間曾有外地媒體找上門,想以偏觀光的角度進行採訪,被吳子嬰婉拒。「我開書店的動機始終是以本地的閱讀者為主,也是因為這個城市需要一個這樣的書店。」
改變是有的:好歹現在不會有遊客闖進來借洗手間了。
「边度有書」現所身處的連勝街,來往的多是本地居民:上班族、家庭主婦、學生、文藝青年,等等等等。店口正對狹窄街道,前方是車水馬龍,周遭樓宇密布,為人間煙火氣所籠罩。它的門外是眼前的現實,它的門裡是文字的世界,另有兩只三花貓,無聲息地在書本上沉睡、跳躍,偶爾恩准來人輕撫自己的皮毛。
由始至終,「边度有書」都被店主寄予了這樣的厚望:「以書店作為媒介,去傳播澳門缺乏的兩種元素:閱讀和音樂。」
便是因為這樣的缺乏,在中學時期,吳子嬰常常會跑去香港看書。他提到了灣仔的「樓上書店」(青文書店),還有「天地圖書」。他能呆上幾個小時,完完全全沉浸於閱讀之中,「那是很難得的狀態。」他感慨道。大約愛書的人都會珍惜如此熱切、尖銳、激烈的閱讀經歷。這些經歷給吳子嬰帶來了很大的震動,包括後來去台灣讀大學、接觸台灣書店、進「誠品書店」工作,在一系列對書店的探索與學習裡,他打下了日後經營「边度有書」的基礎,也同樣生出了將文化養分帶回澳門的願望。
2003年,在議事亭前地(即俗稱的「噴水池」,手信與小吃聖地),吳子嬰與夥伴們租了一個二樓的店面。當時正是SARS爆發時期,幾個人沒有瞻前顧後的猶豫,覺著地方合適,便拍了板。十七年後,人類史上最特殊的流行傳染病突然爆發,將人們鎖進自己的城市。已經搬至連勝街的「边度有書」所面對的,是比開店時更危險、龐大、複雜的紛亂時刻。奇妙的是,與預想的不同,書的銷量反而有所上升。吳子嬰解釋道:
「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許多人會渴望能夠進行獨立的思考。想要思考就需要養分,因此便會回歸閱讀。」
但壓力總是有的。聊書店的時候,吳子嬰說了許多次「很慚愧」。所慚愧的諸多方面其中一項,便是店內舉辦活動的數量,仍未能達到心目中的標準。他十分看重這件事。「書店是書與書、人與書、乃至於人與人的結點。這樣的聯結能夠超越書店的實體體積(物理空間),成就一個更大的思想空間。」於是文學、電影、音樂、戲劇……它們的講座或表演,都能在「边度有書」里找到一席之地。
活動主題也變得多樣化。電影的主講人,在「边度有書」的影響下,會去嘗試探討電影與其他類型藝術的關係。這樣的流動性打破了人與物的界限,同樣在「边度有書」身上流淌著。於吳子嬰的抉擇中,每天都有新的書進進出出,每天都有新的資訊進進出出。書店的主人賦予書籍流動性,書籍的流動賦予書店生命:「有時候我覺得開書店就是在創作……它是藝術品,每日都在變化。」
身處變幻之中,聯結著一切——這就是澳門的「边度有書」。
「井井三一」:用繪本創造對話
「井井三一繪本書屋」坐落在一個這樣的街區:它所在的聖祿杞街緊挨著「瘋堂斜巷」——聽上去像是西方奇幻文學里的地名。街口斜對面是「婆仔屋」,澳門著名的文化聖地,和以前曾收治過麻風病人的望德聖母堂(因此又被人稱作「瘋堂」)。漫步其中,能夠感受到古舊的趣味。
而在歷史建築群中,「井井三一」自有一種與別不同的風情,彷彿靈動的生命從繪本中走出來,將色彩潑灑在了它的牆壁上。
由屋外看去,便是懸在窗玻璃前的綠植、竪在門旁小黑板上的粉筆畫,室內光照是溫暖的橘黃,照亮了牆上海報,與隱約可見的書籍。書屋裡靠近門口的前半部分放置著文字類書籍,這幾天的主題是「哲學」,因此正對著大門的四方桌上多是康德、海德格爾、尚布希亞和卡爾維諾;靠裡面的後半部分是繪本區,顏色愈發熱烈,中有一小塊空地,脫了鞋的大人與小孩可以席地而坐,一抬手,就能從家用木書櫃中抽出感興趣的讀物。
書屋的文字區與繪本區用一道半人高的書架隔開,書架上擺著藝術畫冊,將本來只看文字書的大人,漸漸吸引至繪本的方向。店主林大香說:「我們想讓不同年齡層的人,都能夠在這個空間里進行交流。」這句話中的「空間」,所指的是書店,也是繪本。當大人與小孩們選擇了一本繪本,他們實際上也是將安全而溫暖的小小巢穴帶回了家。在繪本的閱讀中,大人能看到小孩的快樂與痛苦,與此同時,小孩也能看見大人重返童年、再度成為了一個孩子,不同的世代由此展開對話,一段平等的對話。
林大香認為,在談及「教育」時,小孩常常會察覺到大人是居高臨下的,但孩子難以將這個發現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林大香所喜愛的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持有這樣的觀點:一方面,繪本是用孩子的眼睛去觀看這個世界;另一方面,繪本能夠通過圖像,幫助孩子們表達自我的情感。正是因此,繪本可以成為大人與小孩對話的契機與空間。
2015年,「井井三一」開店之際,幾個合伙人因為對繪本感興趣,一致決定以此作為書店的主題,「當時大家都是門外漢,不知道應該找什麼出版社,就從手邊的繪本里進行選擇。」在探尋中,「井井三一」逐漸觸碰到各個出版社所偏重的主題,或是用林大香的話,「出版社的視野」。那時他們對法國的哲學繪本感興趣,所以接觸了米奇巴克出版社,後來又知道了香港的民間閱讀團體「綠腳丫」。「井井三一」想瞭解香港本地的繪本出版與創作情況,於是聯繫了「綠腳丫」長期閱讀的木棉樹出版社……在和不同出版社的交流中,「井井三一」成為了包羅萬象的繪本書店:自然、環保、海洋、城市、哲學,對這些主題的探討時常會在書屋內上演——通過對繪本的閱讀。
然而,讓已經成年的讀者看見繪本,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小孩才看繪本」一直是難以抹去的陳腔濫調。五年過去了,「井井三一」的讀者們對繪本的態度確實有所變化,但過程緩慢。「讓成年讀者接受繪本,是一項長期的工作,」林大香坦言:「這不是一個書店就可以改變的,需要大眾、學校、圖書館一起去營造新的閱讀視野。」
道阻且長,於「井井三一繪本書屋」面前,未來依舊有待探索——但無論如何,他們在前進著。
(此出版計劃由澳門基金會贊助,並獲澳門筆會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