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歡電影《文雀》裡面,任達華與盧海鵬在下雨夜馬路上對決的那一幕。杜琪峰巧妙地利用了一種近似舞台劇的處理方法,呈現出兩個小偷集團如何在只有擦身而過的瞬間裡,把身上的東西偷過來再偷回去。猶如一場小偷版的西部牛仔對決,既浪漫又緊張。但真正觸動到我的,並不只於當中高明的偷竊技藝,而是那份作為小偷的自覺與禮儀。二人對決的最後,當盧海鵬看到手上的刀片,竟然沾有一滴血,才發現原來自己下手重了,在割開口袋的同時也把任達華割傷,所以他才會自行認輸,並拋下一句:「哎呀,鎅到人了,怎做文雀呀?」便黯然離開。
所謂「偷者,巧黠也」。小偷之所以被稱為「文雀」,便是因爲他們能以非常靈巧的手法,在別人毫不察覺的情況下,猶如變魔術一樣,憑空就把東西取走,然後全身而退,大隱隱於市。這絕對是一種技藝,要有法門,要有計算,要有鍛練,才能成就出這種防不勝防的真功夫,真正做到「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便帶走了西天的雲彩。」而且,相比起搶劫、綁架、敲詐、勒索、剝削等「豪奪」手段,偷竊其實斯文溫柔得多,它從不會威脅到你的性命安全,只會在你不知情的狀況下進行,因為它依靠的並非明刀明槍的暴力威逼,而是暗箭難防的個人修為。
所以偷竊的關鍵,便是在於不被發現;要做到不被發現,就是若無其事;要做到若無其事,即是不能干擾到現狀。例如你要偷情,就不能讓另一半感到冷漠;你要偷懶,就不能影響到工作進度;你要偷吃,就不能一直發福長肉;你要偷笑,就不能真的笑出聲⋯⋯無論你要偷什麼,一旦改變了現狀,你很容易就會暴露了出來,你最終未必一定會落網,但或許已經引人猜疑,當你引人猜疑,便不算是個成功的小偷了。所以,一個成功的小偷,他不只是在跟對手角力,更是與整個大環境,整段時空裡的所有人博弈,當中他唯一能仗賴的,就只有自己的智慧與技術。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武俠小說裡,常見到那些強盜劫匪在落敗的時候,總會拼死反擊,反而大盜神偷被捕時,多數都只會講句:「栽在你手上,我也無話可說。」明白到,他們並非輸給了對手,而是輸給了自己,他們恨的是自己力有不逮技遜一籌。
我會將這一種態度視之為「偷竊的禮儀」,因為高明的小偷,都應是修練技法的人,他們都有一份自覺一份自負。而真正的神偷,更能在下流的肉身裡,修練出貴族的靈魂,他們講求自約和自制,做事既不留痕也不留名,永遠獨善其身孤芳自賞。所以,俠盜羅賓漢、大盜五右衛門、燕子李三、盜帥楚留香、韓國洪吉童、台灣廖添丁,都是名氣惹的禍,他們最多是盜亦有道的義賊,卻稱不上是入流的神偷。而事實上你永遠也無法確認,究竟是自己倒霉丟失了東西,還是遇上了高明的小偷;有些神偷,甚至能讓你連自己不見了什麼也不會知道。例如是BANDAI的模型、富堅義博的漫畫、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文化,以及後英殖時期的香港。「咦,我們究竟被偷走了什麼呀?一切都好像還不錯呢!」
可惜的是,來到今時今日,會講究「偷竊的禮儀」的小偷已幾近絕跡。不是箇中的技藝難以修練,而是大家懶得修練,因為只要拿起刀槍,就能直接將你屈服於淫暴之下,著實比起滿口假仁假義,再騙你入局,簡單容易快捷得多。北方某個政權就是這樣,當年趁著外族入侵,借機偷取了對手的江山,雖然從此以竊國而聞名,但他們當權之後,竟不再安於小偷本份,而是妄想成為神,結果一輪狂熱的個人崇拜席捲全國,便讓幾代人的文化和智慧都出現大倒退,現在人人都成為小二粉紅青年,樂於當個下三流的土匪流氓,卻終日沉醉於當國際大佬的自我幻想之中。
這不禁令人想起,莊子當年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來諷刺「田氏代齊」的田恆。田恆把齊國偷到手後,不單只「復修厘子之政,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還「乃盡歸魯、韂侵地,西約晉、韓、魏、趙氏,南通吳、越之使,修功行賞,親於百姓」,可見他在內政與外交方面,都曾努力維持過國家良好的現狀,也算是一名合格的小偷了。
或許,面對如此時代,我們作為此城的人,更應好好鑽研偷竊之道,方能讓自己苟存性命於亂世,偷得浮生半日閒,留得有用之軀,見證北方大國步上秦亡元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