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夏宇,28歲。
15歲那年,一古怪孤僻的女孩黃慶綺,替自己取了「夏宇」這個筆名,為了在《國語日報》投稿賺稿費。那時她以自己的古怪自得其樂,總是最晚到達派對又最早離開;直至現在,夏宇依然是個神秘的詩人,她拒絕拍照,不想成為公眾人物,不想在路上被認出,關於她的私生活少有人知。
1984年,夏宇第一本詩集《備忘錄》面世,「以一種笨拙的手工藝辦法出版」,從送打、編排、開本、到封面設計及插畫一手包辦,自資印製500本。在將書自行送到一些書店寄賣後,夏宇在出版翌日即遠走高飛到美國去,對第一版的《備忘錄》之銷清一無所知,一年後回來,收不到書款、帳單全丟了,詩句卻被人一再引用。那時她感覺自己是個「地下詩人」。
再版的《備忘錄》也迅速銷清,登上某書店暢銷排行榜108位,對此夏宇表示「非常尷尬」。更尷尬的是,書中名作〈甜蜜的復仇〉,開始以一種誇張的美術字體,寫在筆筒、雜誌架和椅墊上,「造成一種極為廉價的休閒文化氣氛,大量出售。」對此,夏宇第一個反應是:「是誰呢?節奏感這麼差,把原來的斷句方式完全破壞了」。她抱怨:「所有理想失敗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總是有一個傢伙忍不住要把什麼做成椅墊?」
從《備忘錄》已可窺見,夏宇之後將出版作為一種美學衝擊行動的模式:傾向自資,傾向尖新的設計與出版樣式(設計形式就是內容的一部分),會帶動銷售潮流,在創造巿場的同時維持一種反消費的據高點,始終有種嬉戲般的前衛性格。
《備忘錄》現已成為傳奇,巿場上炒到天價,影印本、手抄本在各個時代都有流傳。論者多認為,《備忘錄》的革命性在於表現了一種嶄新的女性詩學;如奚密認為,夏宇詩作雖然多以愛情為題,卻摒棄了傳統的性別模式,因而突破了傳統的抒情詩風格:「她的意象既是日常的、平凡的,也是荒誕而詭奇的,她的語氣既是平淡低調的,也是矛盾而充滿張力的。其作品的取向全然是反(通俗意義上的)浪漫主義的。」鍾玲亦以夏宇重寫神話的〈姜嫄〉去說明夏宇女性主義意識的兩個面向:對女性性慾的描述和對中國古代母系社會的描述。
也有人以後現代的意義解構與遊戲性質去理解夏宇,而奚密則進一步堅持這種遊戲性質並非全無意義,而是把女性的創造力與語言的創造力連結起來,成為一種對父權結構的顛覆力量。而夏宇對此的回應是:「女詩人」三個字還不夠有意思,必須顛覆的是對於兩性的性別預設;她覺得,發明女性專用的髒話,比較有意思。
始終每個年代都會有人覺得讀不懂《備忘錄》,但現在我們會覺得裡面有許多詩都有著簡單直接的力量。比如〈野餐——給父親〉是寫父親的葬禮,裡面女兒是早熟的,像成人一樣解說「生命無非是苦。」父親則如小孩,由懼怕,到安靜,悲傷的葬禮被比喻為童年遊樂的野餐。〈上邪〉諧擬古樂府盟心之曲,描寫宗教與戰爭、上帝的沉默、情人在上帝死去後開始踏實平凡的生活,路上鋪滿晴朗的鴿糞。〈南瓜載我來的〉改寫灰姑娘與睡美人童話,情人從童話之崩潰中走向疲憊溫柔的日常生活,序詩一開始就敲中現代女子心房:
「根據童話,」他說
「你不應該是一個如此
敏於辯駁的女子。」[...]
「可是我已經
前所未有的溫柔了。」
我說
長詩〈乘噴射機離去〉是受到楊牧所激,夏宇誓要寫出一首悲傷的詩,起先是很短很悲傷的四十幾行,完成後在六度謄寫中增至一百三十多行,又變成一首好玩的詩了。夏宇表示很希望這首詩能被唱出來,配以簡單的樂器,吉他、木琴、手風琴之類。後來,歌手陳珊妮完成了這件事。那時已經是1995年,夏宇已經成為大學生圈中的文化偶像。再後來,「夏宇風」像無可治癒的感冒那樣,感染一整代逾十年的年輕詩人。無數人的模仿,始終不曾減損大家對夏宇本尊的熱愛。連林日曦,都曾在《號外》介紹過夏宇。
1984之後的一年(夏宇是射手座,1985年她應該仍是28歲),夏宇開始使用筆名李格弟寫歌詞,以攢取生活和出國費用,並發揮她喜歡押韻的天性。第一首作品是為歌手李祥泰寫的〈告別〉,本來是先有曲再找她填詞,但夏宇是個節奏感極好的音盲,寫出來的作品完全不能唱,於是李祥泰為歌詞重新譜了曲子。夏宇說自己那時「目中無人」,「只是不知天高地厚。」李格弟此名來源:格弟是夏宇的洋名音譯,李是跟李祥泰姓。後來她還使用童大龍、李廢等筆名。
1984年,夏宇,28歲。距離她的第二本詩集《腹語術》出版,尚有7年;距離陳珊妮《乘噴射機離去》大碟上巿,尚有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