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對這幾年因為「由治及興」後而出現的店舖結業潮似乎早已「習以違常」;排隊朝聖打卡懷緬消費LOVE AT LAST SIGHT繼續例牌動作。月前宣布將於八月尾結業的書店「字字研究所」,在最後的這個星期裡依舊門庭若市,雖不知顧客們各自懷抱怎樣的心態到來,但主理人呂嘉俊就顯得格外坦然淡定,皆因獨立書店早已自成同盟網絡,大家早就主動請纓幫忙收納寄賣散書。由出版社擴展到書店門市,「字字研究所」走過了五年歲月,面對租約期滿無奈結業,嘉俊話因為還有太多事要處理,所以還未有心情和時間去思索往後的路,「不過,這裡至少給了我實驗的機會,讓更我清楚在這個時代在香港做出版,可以怎樣走得更順更遠。」未開始PACK書入箱也不搞特價促銷,因為嘉俊從沒想過放棄,這次結業不過是一次中場休息。
「字字」未完成的實驗
從《飲食男女》「畢業」後,嘉俊於2020年創辦「字字研究所」,選擇以出版事業開啟人生下半場;兩年後,這家以富德樓為基地的出版社更兼營門市書店,直接面向讀者之餘,後來更成為一個飲食文化愛好者可以臉對臉互相交流的實體空間。嘉俊形容這是經營書店最珍貴的經驗,尤其身處後COVID時代的當下,他發現除了買書讀書之外,大家似乎都很渴求這些「親身體驗」,「記得我們年輕時,那些樓上書店,譬如樂文、田園,他們鮮有搞活動,一有新書出,讀者就會自動自覺上來購買;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分享會、讀書會幾乎成為了書店的定期活動,縱使那本書寫得有多好,不辦活動的話,銷量還是難以上去。」當然,個別例子還是有的,嘉俊特別羨慕《1367》的作者陳浩基,不用出來搞一堆活動,每一本推理小說都能大賣。「如果每個星期都辦一場活動,那個宣傳力量是很大的,但行政成本也很高,或許真的年紀大了,辦不了這麼多。」
時代雖然變了,但讀者愛書的心卻沒有變。眼見大家還是因為書而敘在一起,哪怕再累,嘉俊還是願意繼續辦。「可能現在大家更渴望當面的溝通與交流,又或許是香港變得愈來愈悶,但見到大家開心,我就開心。而且這些實驗也讓我更加明白市場的真正需要,因為從前我們都有一個錯覺,以為只要在網上做一點宣傳,大家就會知道。但原來事實並非如此。網絡洪流其實會把一切資訊都沖成碎片,然後被更多的資訊淹沒,所以讀者未必都能看到見到。反而實體活動,可能一次只有廿多人參與,但至少這廿多人都很享受,再由他們宣傳給朋友,有時效果反而會更好。」另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擴闊讀者群,讓本來不讀書的人也有機會通過參加活動而開始閱讀。「例如我們有部分客人是餐飲從業員會,他們其實很多只有中學學歷,平時也不怎看書,但為了研究新菜式,都會上來找書看找靈感;也有試過有位客人,專門來尋找印度北部的客家菜資料,頗有『尋找他鄉的故事』的感覺呢。」
填補飲食文化的敘事空缺
自古民以食為天,柴米油鹽醬醋茶無一非關食事,所以飲食文化的接觸面很大,即使來到如今這個網絡世代,圖文片並茂的FOODIE仍然是最TOP的流量密碼。但嘉俊對此卻深表疑惑,事關單純評論食物好味與否其實意義不大,皆因每個人的味覺體驗都不盡相同;他更擔心的是FOODIE把錯的資訊傳播出來,令大家誤以為真之後便再也不再深究真相甚至拒絕討論。「實在有太多的例子了,例如網上很多食譜都是錯的,根本煮不出那些味來,最後還是要回來書店買書看;我也見到有人介紹食清湯腩,但竟然會加很多醋或是辣椒油,可食清湯腩不是應該去品嚐湯頭和蘿蔔的甜,以及牛腩的油香嗎?所以一直以來,其中一個我寫食物的方向,並不是去評論食物好不好味,而是食物本來的正確食法。可是,這些事你並不能在網上討論,因為網上的人根本不願意聽,個個都以為自己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一句:你識條鐵咩?就完了。現在的網絡世界,基本上就是娛樂至死,除了消費,你根本學習不到,進步不到,也討論不到。」
後真相時代早已降臨,網絡雖不可盡信,但它卻已成為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何判斷真偽只能看個人修為,而嘉俊則慶幸仍有書中世界可覓真理。這也是為什麼他離開《飲食男女》後決定從事出版的原因。但有趣的是,他曾寫過一篇〈香港早餐為何有沙嗲牛麵〉,內文講到香港沙嗲牛肉麵由來其實是與潮州移民有關,後來他便在網上發現有個YOUTUBER,盜用他的文章當成自己的節目內容,還得到幾十萬VIEW數,「我真的不知好嬲定好笑,投訴就一定是沒用的了,不過至少他沒有傳播錯誤內容。」嘉俊倒是看化,不求網絡理解,只求繼續做好自己。但原來回到起點,他坦言自己其實並非特別對飲食有興趣,只是見到市場有此空缺,便盡力以自己所長去填補。「最初做出版時,我並沒有限死自己一定要做飲食書。因為是做雜誌出身,所以我對設計、視覺、美術方面的書都很有興趣。不過做著做著,才發現在飲食文化這一個板塊上,原來還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東西,所以後來我便慢慢多做了一些相關的書籍,而大家又慢慢把『飲食文化』這個分類,貼了在我和『字字』之上。當然,我並不會介意,只是這一切都是順水推舟,不是我刻意去做的。」
雜誌編輯思維受用一生
嘉俊笑稱自己是個「I人」(內向的人),「如果我可以躲在家裡專心寫作一定是最好的。」但從來的雜誌訓練令他習慣了不可以閉門造車,而是要面向大眾。因為大眾是愚昧的,所以知識份子的責任便是啟蒙。而當年林振強替壹傳媒定調的那句:「不扮高深,只求傳真」,更成為了他的創作理念。「以前在《飲食男女》的工作習慣、做事手法,至今仍一直影響著我。例如我寫《味緣香港》時,便特別用了最簡單的文字去寫,淺白得連中學生也看得懂,但背後是有著一些更深層次的文化可以給你的發現和消化。其實,我離開《飲食男女》後,做過很多不同的工作,但被拉回飲食文化這條路上,還是要多謝當年《CUP》的邀稿,他們想我在雜誌上寫飲食專欄。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覺得在這個過份商業化的社會裡,早已沒有人寫飲食,而當我要寫飲食,便不能只寫飲食,而是要寫背後的文化。但又不要扮勁,而是要親近讀者,只要稍為俾多一點放高一點,如此大家都能看得明白,又能慢慢進步。這都是我在壹傳媒學的到事。」
嘉俊寫食,主要是為食物正名;也寫食物與社會的關係,探討移民歷史、物流經濟、文化現象等,「但不要什麼都來問我,白粥的起源呀,哪些才是正宗呀,誰是第一個做呀,因為我也不知道,從前的紀錄真的太少了。我更加想大家去思考食物背後的故事,繼而更加認識香港認識自己。」他隨手拿起剛出版不久的新書《沉埋的粵菜檔案》,繼續說:「好似子君的這本書,便談起粵菜為什麼會在廣州興起,後來又怎樣因為時代而失傳,最後要去到美國才找到更多線索。其實這是一個以食物為主題的歷史故事。」嘉俊說他特別喜歡這本書的設計,因為它的內容是掌故,怕讀者會覺得悶,便與設計師相討採用一種比較MODERN的DESIGN方向。「做過雜誌的另一個好處是懂得與設計師溝通。一般沒有經歷過視覺訓練的人,尤其是文字作者,很多時都會跟設計師雞同鴨講,哈哈。」
從飲食文化到飲食文學的跳躍
還有不到一星期,「字字研究所」就要暫告一段落,雖然嘉俊未有進一步計劃,可是還有一個實驗他尚未進行,那便是飲食文學創作。可是,從前的雜誌經驗這時卻成為了某種障礙,「因為寫開報導的那支筆,跟寫文學作品是完全不同的。」未至於要重頭學過,但一定需要長時間FINE TUNE。幸好嘉俊有一個良好的習慣,就是想到什麼,見到什麼,有感覺的,都會先用文字記錄下來。「然後就像砌圖一樣,把這些文字整理好後便調來調去;那一點最吸引人的,我便放到最前;又或是覺得中間會悶,我就把最精彩的內容拉到中間;總之就是一直調調調,調到最好。這其實都是編輯思維,如何將一些碎濕濕的東西,整理串聯成一個結構。」
嘉俊形容這是他的「寫作練習」,但當然離文學創作還有一大段距離,他知道要一步步來,眼前的目標是在飲食文章中寫出帶有「文學性」的作品。「很多文學作家書寫飲食,例如也斯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多是利用飲食作為象徵或比喻,其核心始終是文學。但對於現階段的我來說,還是想以飲食當主體,只是希望能在文體上呈現出文學性,那便很心滿意足了。好像蔡瀾、杜杜、葉怡蘭,這些前輩都是我學習的對象。而且我覺得文學與通俗並不是對立的,例如張愛玲,又例如劉以鬯,他們的小說都有很高的文學水平,但同時又很易讀,我比較傾往這方向發展。」
未必字字珠璣,但肯定粒粒求真,更想像白飯一樣可以溫飽人心。我想,這便是嘉俊的創作初衷。剛好藉著這次中場休息,他可以重新回顧過去展望將來,「在八九十年代,無論是雜誌,還是整個香港都處於黃金時期。到我入行時,其實已經是水尾了。即使現在最好賣的書,也絕對沒法跟從前相比。但我倒覺得沒什麼所謂,因為那些都真的過去了,接下來可能還會更差,但最重要的是我們仍能在香港找到一個空間,可以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無需做埋沒良心的事也能生存,這已經很不錯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