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流行曲中的台灣,形塑出香港人之間的連結:潘源良 X 梁栢堅對談紀錄

報導 | by  飛 | 2023-03-02

近年來不少港人移居台灣,因而有許多香港文化人在台灣繼續推廣香港文化,再次匯聚起台港文化的交流。這樣的交流絕非頭一遭,台港兩地的流行音樂一直有著悠長的淵源,從七十年代的鄧麗君到後來的羅大佑,台灣流行音樂的養份早已扎根在香港的流行曲中。香港文學館邀請到兩代香港作詞人潘源良和梁栢堅對談,由鄧小樺主持,以「國語歌養份、粵語歌經驗」為題,於台北大稻埕新開的郭怡美書店,追尋台灣流行音樂在香港樂壇的足跡。


「台港流行文化的互動一直處於混雜的狀態,香港人會聽國語歌的同時,台灣人也會聽粵語歌。」鄧小樺如此開場。潘源良則形容:國語歌和粵語歌就像兩兄弟一樣,國語歌領先的時候,粵語歌會後來追上;而當粵語歌發光發熱的時候,國語歌也會萌生出意想不到的風格。



粵語曲的過去到未來


潘源良從三十年代開始談粵語歌曲。最早期的粵語歌是粵劇中的粵曲,粵劇起源自清朝時期的嶺南地區,其中粵曲經過多年的演變後,在三、四十年代香港的粵語群體中紅極一時;同一時期,國語歌亦在上海發展蓬勃,當時國語歌的代表歌手是周璇,她以〈夜上海〉一曲唱出上海大都會的韻味。在潘源良的童年中,三、四十年代的香港的電台會同時播放國、粵語歌曲。


到了六十年代,香港政局稍趨穩定,美軍亦選擇香港作為東洋第一線的補給站,為香港帶來龐大的商機和文化衝擊。東西文化的交匯豐富了歌曲創作的主題,如新加坡歌手上官流雲便曾改編The Beatles的〈Can't Buy Me Love〉,推出〈行快啲啦〉(1965)。同時期國語歌在香港樂壇保持主導地位,當時最早期的電視劇主題曲亦是國語歌,1961年電影《不了情》的國語主題曲便風靡一時。


隨著七十年代電視機的普及,影視作品走進普羅大眾的生活,擴展了流行音樂的接觸受眾。七十年代也是鄧麗君的時代,鄧麗君風行華語社群,大陸歌迷更窮盡手段搶購她的錄音帶,潘源良和梁栢堅都笑言自己的國語也是向鄧麗君學的。到了七十年代末期,粵語歌才漸漸崛起,以許冠傑為首的通俗粵語歌開始挑戰國語歌的主流地位。彼時國語歌的題材傾向文藝,粵語歌貼近大眾的歌詞加上輕快的曲風,吸引了不少的樂迷,也為許冠傑冠上「歌神」的稱號。不久後,便出現風格詩意而奔放的國語歌《橄欖樹》(1979),由作家三毛為歌手齊豫作詞,那句「不要問我從哪裡來」膾炙兩地,香港邁入國語歌和粵語歌並行的黃金年代。


八十年代的香港樂壇,其中一位最具影響力的台灣歌手就是王傑。梁栢堅憶起對王傑的印象,第一個浮現在腦海中的便是滄桑的聲線。他歌曲的內容大多跟愛情失戀有關,出道三年內即賣出逾一千萬張唱片。更有趣的是,王傑和香港的緣份其實一言難盡,在台灣出生的他,三歲隨父母移居到香港,其父王俠是邵氏電影公司的演員,王傑兒時更曾擔任童星。後來,經歷父母離異後,王傑回到台灣發展,十九歲與第一任妻子結婚生下一女,完成兵役後的王傑被妻子提出分手,他為了養育女兒從事多份工作,曾經歷一段艱澀的人生階段,之後才在機緣巧合下成為歌手,推出第一張專輯《一場遊戲一場夢》。孰料這張處女作深受華語樂迷歡迎,當中一曲〈幾分傷心幾分痴〉更成為了無線電視連續劇《義不容情》的片尾曲。而王傑,他一炮而紅,也是第一位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舉辦演唱會之臺灣男歌手。鄧小樺問,王傑作為獨特的慘情歌手,在九十年代末出現在巿場上,是否也是一種時代氛圍的影響?潘源良認為有後八九的影響。


梁栢堅談到九十年代的香港樂壇,那時是四大天王的天下,即張學友、劉德華、黎明和郭富城。除了主流的本地樂壇,當時香港也流行電視音樂頻道(Music Television,MTV),「在備考公開試A level的時候,我會打開電視音樂頻道Channel V悄悄地聽歌。那時候對滾石的歌手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他們跟主流的四大天王不一樣,男星的陽剛味很重,也沒有那麼帥。」〈我是一隻小小鳥〉的歌手趙傳就是其中代表,同期的周華健更靠著成熟的形象,得到「天王殺手」的美譽。「當時十七、八歲跟朋友唱卡啦OK,朋友說你要成為真男人,就要學會唱陳昇的〈不再讓你孤單〉。」梁栢堅笑道。滾石唱片的歌手以獨特的風格,開拓出和主流四大天王截然不同的道路。後來另類搖滾也在九十年代抬頭,由中國歌手竇唯、張楚、劉勇三王子引領華文搖滾樂,風靡兩岸三地。


時間快轉到現在,近年來二次創作歌曲深得香港大眾歡迎,二次創作為創作者提供更大的彈性,圍繞時事諷刺時弊,在官方的論述下進行重寫,說出不一樣的意見。梁栢堅提到香港網絡創作歌手晴天林,晴天林的二創歌曲多達數百首,主題大部分以時事為主,而創作的速度也十分驚人:第一天填詞、第二天唱作和製作,第三天就可以推出了。對於蓬勃發展的二創,潘源良評論:「二創應該做,也必須做,也一定要做得好,並且要寫得刁鑽,將每一句每一字發揮得淋漓盡致,二次創作的風格可以是搞笑的也可以是認真的,二創仍有許多的可能性等待大家探索,我也非常期待有更多人會投入二次創作。」


談了過去、聊完當下,問及粵語歌未來的市場,潘源良指出,流行音樂產業的變數太多,難以預計未來的情形。現在很多香港的青年前往海外發展,難保粵語歌市場會維持當今的地域性,而網路的便利更有可能打破市場的地域性,開拓出跨地域的市場。但粵語歌的市場,最重要的還是粵語文化的傳承,如果我們因假想粵語歌市場必定沒落而放棄繼續創作粵語歌,才是對粵語歌構成了真正的危機。



穿透粵語歌曲之間的身份認同


爬梳完香港粵語歌及國語歌的歷史,兩位講者話鋒一轉,提及潛藏在粵語歌裡的母題:身份認同。


香港的身份認同一直處於流動的狀態,劇烈的社會變遷讓人難以想像香港的終點。這樣的身份認同焦慮也滲透到粵語歌中,王傑以一曲〈誰明浪子心〉一曲唱出男性在愛情中的憂傷,也反映香港人的身份困惑,滄桑的歌喉帶出浪子不羈但知已難求的形象,開創了流行音樂的浪子風格。


鄧小樺問到樂壇中浪子的源流從何而來?梁柏堅在此提出「浪子力學」一概念,全場莞爾。潘源良回應,粵語歌由粵曲流傳到香港,粵曲如水般的流動演變成現在的粵語歌,再加上香港社會的急速變遷,逐漸孕育出流行文化中浪子形象。鄧小樺追問:「浪子這種流離變動的生命狀態,它裡面有沒有一個認定的情感歸屬?換句話說,流浪的人心裡有沒有家,這很影響歌詞的創作。」


針對這個問題,梁栢堅首先聯想到的並不是歌詞,而是近年來港人流徙各地的現象,香港樂團Rubberband這幾年推出了幾首與離散有關的歌曲,梁栢堅相信未來會有更多離散主題的歌曲出現。對於香港人來說,流浪的人有沒有家這也許很難回答,畢竟香港經歷太多的顛簸流徙。「我們上一輩說香港是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這兩句話影響了後來的創作,也令人思索自己的歸屬,這就好像Self-Fulfilling Prophecies(自我實現預言),促成香港流離的身分認同。但若落地生根在香港才是主流想法的話,也許不會形成今天香港流動的身分認同。」潘源良回答。鄧小樺提到,《倩女幽魂》的配樂其實很像香港人隨遇而安的精神,歌曲中的「夢裡依稀,依稀有淚光,何從何去,找尋我的方向」呼應了香港人的身份焦慮,而在《倩女幽魂》的結尾中,雖然主角眾人都不知道終點是那裡,但寧采臣忽然驚覺遠方有些甚麼,便與燕赤霞策馬前進揚長而去,電影就這樣瀟灑結束了。


〈路隨人茫茫〉黃霑詞


人生是 夢的延長

夢裡依稀 依稀有淚光

何從何去 找尋我的方向

風幽幽在夢中輕嘆

路和人茫茫


專訪作詞人潘源良:我不懷舊,只向前看,人生下半場在台回望香港,繼續探索創作空間



國粵語歌的創作大不同


除了貫穿粵語歌的流浪精神,關於粵語歌創作還有哪些特殊之處,潘源良談到,香港的許多創作,無論是小說或歌曲,有很多都是用書面語撰寫的,而非日常的口語,因此粵語歌才可以流行到台灣甚至更廣的華文社群。粵語歌雖然以粵語唱出,但其他華語使用者都可以了解箇中含義。而在填詞的層面上,粵語有九聲八調五音,令粵語歌的填詞變得很不容易,梁栢堅提到:「粵語歌填詞難度較高,若果你把粵語歌詞寫得好的話,在樂壇會比較能夠突圍,也能賺取更多的收入,而國語歌則比較多的填詞人可以應付,收入則比較微薄。」


談到填詞人的收入,香港流行曲產業有明確的市場機制保障填詞人和作曲人的收入,1977年成立的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透過管理成員的創作在公開表演及廣播等場合的使用,向使用者代收版權費後分派給會員。潘源良補充:「香港音樂創作的收入機制在華語社群中比較公平、公正和透明,相比台灣,台灣的音樂創作收入機制有不少缺點,使不少的台灣創作人取得香港身分證後都會加入CASH。」



尾聲:時代洪流中的流行曲


潘源良指出香港的創作比較自由,許多元素都可以寫進歌裡,再加上香港樂壇借鏡歐美日本的流行文化,藉此創作出夾雜多地元素的歌曲。譬如林子祥的〈古都羅馬〉(1982)和麥潔文的〈唐吉訶德〉(1984),突顯出香港文化水平發展的特點;而台灣的歌曲則常以歷史為題,勾勒出上一代人的記憶,或反映當下的社會環境,取材上呈現出垂直的結構。好比林強的《向前走》(1990)便講述了青年往城市打拼的故事,映射出八十年代台灣急速城市化的人口遷移。


「流行曲的發展與社會的自由關係密切,每當某類型歌曲流行時,背後其實關聯著社會體制的變遷。乍看〈今天不回家〉(1971)以為是反抗主題的歌曲,細聽歌詞『不要忘記了家的甜蜜』,其實反映時代的自由。在台灣,解嚴亦使文化界產生出多元的創作。」潘源良如此分享。鄧小樺聯想起早年香港粉絲為偶像拉票取得獎項的現象,香港商業電台舉辦的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當中「我最喜愛的男女歌手」得獎者由公眾票選而出,「不少幫忙拉票的人,曾經為區議會選舉拉票,這忽然讓我明白,流行文化的市場跟民主投票的關係。在商業化的市場下,創作者需要大眾的支持才能立足樂壇。」


流行曲承載了一代又一代公眾的情緒,研究音樂的學者英國Negus便如此評論音樂對社群的形塑:「當我們唱這些歌曲時,我們知道還有其他人在唱同樣的歌曲。但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唱歌。唯一將我們所有人聯繫在一起的,就是想像中的聲音。(註1)」歌曲中藏著歷史發展的脈絡,刻印在流行曲裡的記憶不會磨滅。即使社會環境如嚴冬般刺心,我們仍可以用一首歌維繫住彼此。



註1:Negus, K. (2013). Music genres and corporate cultures. Routledge.



延伸閱讀

熱門文章

編輯推介

成為貨物

散文 | by 李曼旎 | 2024-11-21

藍地亞倫

小說 | by 鄧皓天 | 2024-11-21

保釣女將鍾玲玲——陳乜

專訪 | by 陳乜 | 2024-11-21

【悼念鄭明仁】陳廣隆悼文

其他 | by 陳廣隆 | 2024-11-05

逃避自由的種類:憐憫

影評 | by 穆純 | 2024-11-05

假仙女的真情指數

書評 | by 楊佳嫻 | 2024-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