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之下,還有甚麼可以做——訪《過時·過節》導演曾慶宏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2-12-29

「一家人,最緊要齊齊整整食餐飯」,這是貫穿《過時·過節》整套戲的主題。電影始於冬至飯,也終結於冬至飯,導演曾慶宏將自己的經歷拍成電影,深入探討「屋企」的意義,觀眾反應卻頗為兩極。到底離家的原因是否充分,又是為了甚麼而再次回家,導演並沒打算要說服別人,只希望觀眾看到這些角色,能夠嘗試理解他們面對的困局,無論最終選擇去或留,都能尊重每個人在每刻的決定。



仍未能回家的,大有人在


《過時·過節》這部電影的源起,是導演曾慶宏年前以此奪得「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大專組的優勝作品,事隔三年,經歷社會運動與疫情,終於拍成個人首部長片。電影講述一個客家家庭,三代人如何面對種種生活的困局,同樣是以家庭關係為主軸,令人聯想起導演年前的作品《木已成舟》,也在講述一對因生活困頓而久未相見的母子故事。「我再對上一部短片《下雨天》,比現在更沉鬱很多倍,雖然都是我很有感受的東西,但卻在講其他人的事,之後覺得,不斷講情況有幾差,到底有甚麼意思,我才剛開始創作,應該如何行落去?如果不斷講理想改變唔到世界,不如就從原生家庭出發,像我一直都逃避了這些最切身的事情,但它們可能才是最根本的東西。要真正改變世界,就要與最不同的人溝通,如果能夠改變最不同的人,會否增加改變得到的可能?」開始跟完全不同想法的人溝通,曾慶宏自言「選了這條很難的路去行」,將「屋企」這個題材拍成影片,導演說這個想法早已萌生,而對家庭關係的各種刻劃,亦是他從小長大的觀察。對他來說,短片《木已成舟》就如講述自己家庭關係的序章,來到個人首部長片,《過時·過節》則真真正正深入探討屋企這個核心主題。「我是個離開過屋企然後再回去的人,開始籌備長片的時候,我想直入核心,就拍自己屋企,因為那個『結』對我的感覺最為強烈。其實在拍攝短片的階段,我已經嘗試返屋企,慢慢好像找到溝通的方法,化解那個結,所以就寫了這個劇本。」


從入選「首部電影劇情計劃」,到去年年尾正式開拍,過程中雖然多番修改劇本,但曾慶宏說電影的骨幹結構從沒改變,都是以自己的家庭作改寫,戲中呂爵安(Edan)飾演的「阿陽」,憤而離家出走八載,導演坦言,這亦是他本人的直接投射。「點解八年,因為我自己大概就用了這段時間作調整,當然這個長度很主觀,但我沒打算要說服別人,那刻到底要走或留,是否需要搞咁耐,作為旁觀者一定會有很多這類疑問,我只是很坦白地呈現,人就係會咁,到了某些位置會作出這些決定。」八年時間,孰長孰短,導演覺得完全因人而異,並談及自己出席謝票活動期間,從觀眾聽到的不同分享,此刻仍未能回家的,大有人在。「我也聽過有著同樣經歷的人,走過來跟我說,離開屋企廿年,到現在仍未返到去,他們不會看時間長或短,反而會明白那種不知如何回家的感覺。」電影上映後,導演說從觀眾得來的反應也很兩極,有人會受到劇情感動而流淚,也有人終究未能被故事說服,或因沒有相關經歷而無法產生共鳴。畢竟是以自身故事作為藍本,導演由始至終都沒打算怎樣說服別人,只希望觀眾即使難以明白角色的行為,也能給予這類人更大的同理心。「家庭與關係,永遠並非一個人的事,等如結婚離婚,別人選擇如何處理關係,可否尊重每個人在每刻的決定,別將自己的價值觀套在他人身上?」將自己對家庭的觀察與想法拍成電影,導演認為最重要的地方,是從中看到每個人在溝通上的困局,即使結局並非完美,也不代表沒路可走。「當中的高高低低與變化,所有屋企都係咁,我覺得最珍貴的東西,是(電影)講了接近兩小時,困局之下,我們還有甚麼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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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絕對孤獨,思考「家」的意義


電影故事轉化自導演的親身經驗,提起當年入讀大學前離家出走,到逐漸懂得思考「屋企」為何物,八年之間,導演透過創作,不斷在世界尋找意義。「對家庭的失望,特別對爸爸的失望,頭幾年還未嬲完,仍然處於很當下的情緒,而且獨立生活很多切實問題要解決,家事也放在一邊,到畢業後開始進行創作,當再沒有任何東西成為自己的羈絆,就會思考自己到底想要甚麼。」關於「家」的思考,曾慶宏亦分享他年前所拍攝的流浪漢紀錄片,在過程中與他們閒聊,並一起露宿街頭,由此為他帶來不少啟發,思考「屋企」所代表的意義。「即使流浪漢離開了屋企,他們久不久也會離遠看看自己的兒子。這些選擇露宿的人,是否就不需要屋企呢,其實不然,但他們對屋企會有自己看法,又或者只是沒能力建立自己想要的屋企。」為了探索自己真正想要些甚麼,曾慶宏更試過遠赴希臘小島獨遊,一個人走到聖托里尼島(Santorini),看著那個被公認為「全世界最美的夕陽」,只為體驗一種絕對的孤獨。「旁邊許多情侶都很浪漫,我在這個充滿愛的環境下,看著小島的夕陽,獨自寫詩。我做過很多類似的事情,到過不同地方探索,看看自己會否連這些孤獨的moment都過得到,到頭來發現自己需要與人相伴。當然絕對的孤獨有其創作養分,但如果一連三百六十五日都這樣,卻非我想要的東西。」當發覺自己並非想像般享受孤獨,內心原來同樣需要別人,讓曾慶宏逐漸開始思考自己的家人,理解他們的溝通相處方式,並嘗試踏出第一步,重新靠近他們。「譬如戲中的『老豆』(謝君豪 飾),他不會說話,但到底是他不懂得表達,還是他選擇唔出聲,當中有很大分別。當我如此思考,開始真的沒有任何憤怒,然後嘗試靠近他們,看看會否建立得到甚麼。」


除了同樣以家庭關係作主軸外,《過時·過節》亦如導演前作《木已成舟》般,在劇情加入了地水南音的元素,並再次選用了導演本人最喜歡的曲目〈失明人杜煥憶往〉。「第一次接觸南音,覺得這種音樂好正好有feel,後來離開屋企,獨處時常常思考,覺得自己喜歡南音那種憂愁的感覺,但許多時候在憂鬱之間仍有祝福,像杜煥經歷一世坎坷,最後一大段都是祝福這個世界,希望大家過得快樂,讓我很受感動。我們講憂愁的時候,其實想別人一起墮落,還是透過孤獨的人衍生共鳴,讓人努力生活下去?」至於電影主題曲〈攀上天梯的螞蟻〉,填詞人潘源良(袁兩半)曾經提到,「阿陽嘗試與父接觸、解開心結一幕,是我人生中其中一個縮影。我當時看到,是給擊中了的」,因此才會寫成這首主題曲,導演當初找來潘源良填詞,亦因感覺他會對父子關係有很多思考。「看完電影,他就寫了這份詞,我也不知道會選用戲中關於『螞蟻』的橋段,但這段情節,是全套戲開放性最強的元素。我自細住村,家裡總會與螞蟻共存,很多時候我都喜歡自己觀察螞蟻,看到牠們無須溝通,都可生活得井井有條,反而同一屋簷下的人類,看似很聰明,為何卻做不到?,我自己從螞蟻身上反省人類相處,他(潘源良)則透過歌曲作其反思。」


電影取名《過時·過節》,導演認為從它的字面意思,固然可以理解成「有啲嘢要做,是否要慶祝食餐飯」,拆開亦有「過時」與「過節」的雙重意義。不過,這部獲選「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作品,本來戲名原為《陽》,亦即Edan在戲裡的角色名字,曾慶宏說直到開拍幾天前才作改動。「『陽』代表一種陽光的感覺,並非曝曬,而是經歷陰天雨天後,看到第一線曙光的『陽』,這給我很溫暖的感覺。當我離開屋企很長時間後,覺得好像找到關係相處上的小小曙光,就開始想寫這個劇本,後來再作自我梳理,更加確定自己想講的非只『兒子』,而是全家人的故事。」至於英文戲名,亦從本來的《The Dinner》改成《Hong Kong Family》,導演覺得這部本身很個人的作品,原來不同人看過都能由此聯想到各自家庭的故事,它亦仿似呼應了這個城市當下的離散命運。「香港現在的情況,也好像那個『屋企』,大家都會覺得是否應該離開,或者離開後會否無法回來。如此濃烈的情緒,其實幾十年來,一直都是這個命運,作為曾經離開屋企又回家的人,我覺得不會因此而沒有了屋企,走或唔走都要尊重,我對香港的狀態亦有相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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