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日期及時間:2021年10月1日(五)19:00-21:00
會議地點:網上視訊進行
主辦單位:國立中山大學臺港國際研究中心
發表人:
李薇婷,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博士
邢影,《伊索傳·驢仔》譯者
洛琳,文學評論人
梁栢堅,填詞人
鄧小樺,香港文學生活館
關煜星,《迴響》
(按筆劃排名)
主持人:
孔德維,臺港國際研究中心研究員
會議紀錄義工:
Pony(逐字稿)
梁悟心(逐字稿)
梁嘉軒(逐字稿)
Edmund Chau(華語翻譯)
(編按:「傳承?建構?想像?粵語文學在香港」學術會議之整理稿,虛詞分三篇發表,本篇為第三篇。以下發表人為回應參加者提問環節。)
聽眾1(Lut Ming):大家好,很感謝各位講者,我特別注意到、也很喜歡鄧小樺剛才提到關於美學的追求,我第一時間想到:如果說「小說」,我就想到黃碧雲的《烈佬傳》,不知道她算不算一個用粵語寫作的人?
李薇婷:算。
聽眾1(Lut Ming):是的。它(《烈佬傳》)整個結構、語境等都有配合到,但又真的達到了一個文學的高度。我覺得不是單純說「用廣東話寫作」那麼簡單,而是整套東西要配合。另外回應一下第二件事情,我翻翻隨手翻了一下《蔡炎培詩選》,發現裡面其實也有收錄他的廣東話詩,不過看起來的卻少了份「威力」,因為聽他讀詩,也是配套的問題,如果加上朗讀的部分,會厲害很多。我有這兩點回應。
李薇婷: 那現在是不要回應一下「粵曲」的問題?剛剛是不是有人想回應⋯⋯我想我只能夠回應清末的問題,所以你(洛琳)可以先回應。
洛琳:他(留言區)問「粵曲」與「粵語文學」的問題,其實大家如果對唐滌生有印象,可能會覺得他寫的「落花滿天蔽月光」很美,那他寫了很多很美的——像是《再世紅梅記》各種不同的粵劇文本。但他也有幾篇——例如《唐伯虎點秋香》是純粵語的,而(他創作的劇本中)粵語也佔了不少, 而且是非常「盞鬼」、「生猛」、「嬌嗲」,口語化的例子其實很多。我回看當時的報紙評論,其實非常兩極化,譬如小思老師年輕時看完《再世紅梅記》後,她認為其實是幫助了自己去連結過往的古典中國文學。 而且她說的時候,使用一種欣賞讚嘆的角度,覺得曲詞很優美、可以上乘到傳統的語境等。但同時也有很多評論去抨擊,譬如接近「粵謳」或接近粵語的作品是低俗、只是一時風尚,認為「難怪粵劇會沒落」等。彷彿愈近似於傳統中國文學的粵曲才是好的,反之就是愈低俗、愈迎合大眾的壞作品。我當然不同意這種價值判斷, 但這些評論的確是有其存在的原因,也會看到一些特點,譬如愈直白去闡述自己的心事、愈不用意象、借代,就愈會被當時的文人所瞧不起。那這是一點小小的觀察,我未必可以回應到問題,但就是希望拋出更多想法讓大家去回應。
李薇婷:那我回覆一下與「粵語劇本」的關係。 當然粵劇其實有個很大的問題,你看劇本的話應該有幾種問題: 第一、它是否一個「文案」? 是當時為了這一齣劇⋯⋯譬如說像湯顯祖有「案頭戲」,這個「案頭戲」其實是要改寫成正式表演的戲,那種改寫也涉及劇本的運用,譬如透過排戲才會有辦法對內容作更改。所以以我自己的了解,你在說的是「案頭」之書還是「口語」之書?口語的話⋯⋯(華語)如果他們是要排演的話,當然是用一個方便的方法去理解「排演」這個問題。而且劇本的限制是說:除了「造手」以外,裡面都是對話。那處理一些粵語對話時,當然是用能夠直接唸出來的內容寫進去——如果是一個排演的版本的話——像剛剛唸過的(《妓俠》排演班本)已經是了。
回到小樺剛才說的——張洪年老師的書的話,以研究視角而言,首先就要定義「甚麼是粵語文學」,然後「文學中的文學性要如何理解」,還是就是要還原「粵語是被運用的語言」呢?譬如馬禮信就自己創作了一本字典,因為他們要來廣東傳教,那這裡面算不算一種規範呢?然後這種(可能的)規範可以涉及多少層面?
現在爭議點是「到底『書面語』與『口語』能不能置換?」那是一個語言學的問題。它們當然可以對換,可是在一個政治層面⋯⋯如果現在要去喚起(raise up)——我們要有一個粵語的文學、有「文學」的意識存在的話,那就會和本來的語言運用產生出一些分別。那如果沒有這種意識,只是一些語言的靈活運用,像飲江的詩、或是黃世仲他們在創作的時候,因為他們就是廣東人,他們會用一些(粵語)文字,而且會把文言、語體(白話)混用,那你不能說它不是粵語文學,但這種也不是現在我們說要爭取的「粵語官方化」。
張洪年老師在討論「不要跟北方的語言有太大的衝突,因為語言之間是會交流的」,這絕對是對的,因為語言的本質不是一個單一的東西,如果是單一的東西,那它就會是貴族的東西,那我們根本也沒有資格去用。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要分開,不然會一直混淆說要如何去處理文學,那到了文學裡面我們又要爭吵文學性的議題。關於如何定義粵語的文學性,我覺得這是個美學制度(aesthetic institution)的議題,就是說在一個文學體驗裡面,為甚麼要有一種單一的美學?我不喜歡這樣討論, 我會一面在民俗(folklore)的角度讓它有活力,那一些才會變成文學,而且跟官方語言(official language)絕對不同——官方語言就真的是一個政權、民族國家(nation-state)所承認的語言而已。我覺得這方面一定會有關係,關係到哪裡就是大家的問題了。
孔德維:好,不如我們先讓一位聽眾提問,他已經舉了手一段時間⋯⋯他好像不在,我們不如先讓聽眾問完,有一位叫Speaker Kei的朋友。
聽眾2(Speaker Kei):我自己本身不是讀文學的,文學造詣也不太高,比較常讀政治與大眾傳播相關的。我想問一個關於媒體的問題,剛才好像有提及「粵語是否一種官方語言」會對粵語的推廣或運用有很大程度的影響,那大家如何看待「網絡」這個平台或工具?在座用很多都是靠文字、文學維生的人,如何看待網絡平台對自己的工作有多大程度上的幫助?或者未必是幫助,也可能是影響。我的問題可能比較膚淺。大概是這樣子,感謝。
孔德維:不必客氣。看有哪一位想討論一下?
關煜星:那不如我先說。始終我們的雜誌最初也是靠眾籌,靠網絡推廣而生成。如果從一個大眾傳媒的角度去說——作為一個媒體如何去推行粵語,我們可以用注意力經濟(attention economy)的角度去看:人一天有二十四小時,裡面有多少小時是消耗在「說粵語」、「吸收粵語」或是「以粵語來詮釋世界」呢?也就是說所謂粵語的「市占率」。去爭奪這一個「市占率」,就是目前大家最大的焦慮。譬如大家會在網上看到一些訪問小學生的片段,他們會被問說:「啊!會不會講這個廣東話的字?平常有沒有在看香港或廣東話的YouTube?或是平常有沒有看香港話、廣東話的電視節目?」訪問者就很喜歡拍小學生們用國語對鏡頭說:「沒有呀,我都是看那些大陸的甚麼甚麼⋯⋯」然後就會觸發(trigger)大家的集體焦慮,覺得因為現在好像沒有人看、沒有人用,會不會下一代就消失了?但如果用注意力經濟的概念去看粵語的話,其實我們現在無論是聽或說也好,周遭的環境其實仍然被很同質性的粵語所包圍。
那麼互聯網的影響又有多大?其實是超級大。譬如網路上傾向的格式也是偏向粵語、偏向比較短、比較快、比較要即時出現的東西。那對於我們香港或是粵語使用者而言,能最快、最短、最能瞬間(instantaneous)出來的就是粵語。所以說互聯網對粵語的影響,從YouTube到連登、高登等,或是blog、Xanga等,最大的影響應該是提供了一個即時性,很粵語友善的格式給大家去用,從而令粵語佔據大家注意力的時間增加。
孔德維:剛才有一位叫LR的朋友回來了嗎?如果還沒,鄧女士是不是想回應,我猜你應該是想回應前面的。
鄧小樺:是的沒錯,我只是想回應幾個問題:第一是洛琳剛才提到粵劇裡面發生的問題,就是好像愈用典故、愈接近古雅中文就愈好,然後愈詼諧、日常鬧劇就愈差。這裡所引起的文學建制問題其實也是薇婷比較關心的,我就一併回應:事實上文學是有這個問題,文學與人類學的差別是——人類學是沒有一個高下之分,但文學有高下之分——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變成「文學」,如果每一張便條我們都要研究的話,這樣就會很恐怖。所以一定會有一個篩選的過程,有一些東西會比較值得研究,有一些比較不值得,對我來說這個是文學可怕或是陳腐的一個可能。五四的時候,魯迅也說過如果這就是「藝術之宮」,那他寧願不進去。文學史就是這樣,不是每一個人、每一份作品都會被文學史記得,譬如像我,我在文學史上絕對沒有地位,我是非常肯定的。但這件事情並不阻止我們要去做甚麼,而我也覺得文學值得我繼續做下去,這也是德里達的說法。德里達作為解構主義大師,認為文學建制是最有能力反省自己的建制有甚麼問題。這一點我是蠻相信的,姑勿論是不是「最懂得」反省自己,我猜他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身處一個制度,我們有機會擁有一些權力,但我們同時不停反省這個權利有沒有陳腐化,這就是我們可以有合法性去使用這個權力的一個證明。
所以在粵語這一點上,其實我不同意像剛才洛琳提到的——有人覺得粵語用了典就很雅,這套邏輯思維我不太喜歡。我尤其不太喜歡應用在⋯⋯我覺得粵劇可以,因為「劇」是一個更加源遠流長的文類,它有更加多文本對話的內在脈絡可以發掘,那我比較可以接受。但如果說是現代文學裡的粵語,然後香港已經開埠150年,而還要使用這一種呢,我覺得其實是很remote的。我自己喜歡粵語的部分——其實就是它有一個邊緣語言的位置,然後可以引入一些新鮮的語言的可能性。然後如果能夠在文本裡產生一種「以下犯上」的活力,我就覺得最有趣。那當然香港有很多人都做得很好,歷來能在文學史留名的前輩在這方面也做得非常好,就是他那種「以下犯上」的程度很高。我又想舉一個例子來解釋這種「多元」是多麼重要:大概10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幫粵語辯護,類似叫〈粵語永遠反叛〉,裡面提到飲江的一首詩(〈樣貌娟好〉):「那麼樣貌娟好的人/喜歡把弄戰爭/難怪你我他和佢/輕言仇恨」。整首詩是押韻的,然後詩的最後他問上帝問題,上帝就說「天上鹽柱/地上冚家富貴」,然後這句說話是「上帝說的」。然後就有一篇評論反駁我,說他不喜歡那些作品前面全部都用白話文,只有最後一句用粵語,這樣子拿來點綴是不夠的,應該要整首詩都用粵語。我真的很生氣,因為這首詩其實每一句都有押韻,而且韻腳是要用粵語才押得到,用於語體文是押不到的。人家用了粵語你都認不出來,只認得出那些「嘅」、「囉」、「嗰」,那我真的無話可說,浪費我使用這個語言跟他辯論,但就是他冤枉了飲江這件事令我很不開心。但從而也揭示了一樣東西:飲江為何那麼容易做到那種「以下犯上」感呢?因為他的詩中經常寫上帝,然後上帝是經常說廣東話的,就是像剛才說「廣東話聖經」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非常不同,所以說如果在一個完全不分高下的世界——就是連上帝也沒有,然後全部都是粵語的話,就沒有辦法玩弄這個「以下犯上」的把戲。所以我們為何說這種多元性那麼重要,就是當神聖和低俗的東西可以混合在一起,這樣才顯得神聖的東西更神聖、或是神聖的東西原來那麼低俗、或是顯得低俗的更低俗,才能做到剛才那個「方陣」的感覺。就不是說低俗的東西永遠是低俗、神聖的東西永遠神聖。我覺得只要想通我們是繼續保持著這種多元性,還有這一種叛逆的感覺,我們就可以繼續為這個美學的問題辯護或捍衛。 我不怕去使用這些字眼,因為我覺得我目前身處的體制仍然可以⋯⋯我身處的場域,是依然可以有能量的。
孔德維:明白,好。剛才有一位叫做Albert Hui的朋友舉手,我們先讓聽眾問完好不好?那Albert Hui會不會想提問?
聽眾3(Albert Hui):你好,我想藉這個機會感謝各位高手的看法。那我也有點以用家的角度去看,我覺得之前譬如《迴響》對作品的編輯是會講一些比較書面的寫法改成更加口語化,我覺得這當然是各自編輯的看法。但我覺得其實也反映出一個問題:就是甚麼叫「粵語入文」呢?其實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很好的共識。我想像鄧小樺提出的想像空間其實是很寬闊的,除了口語之外⋯⋯口語又是否一定要被稱為通俗呢?五、六〇年代的廣東口語其實也很雅,就算跟人家交換名片也會說「惠賜名片」之類,到現在這種已經非常不口語化,而變得很文雅。但反過來看,在北方的話也已經失去這一種傳承,所以其實粵語入文——如果目的是在於保存文化,或是重新去發掘這個文化的生命力時,可能這個想像空間可以擴闊一點,不是純粹口語化那麼簡單。因為這個年代,粵語入文也可以有很文雅的模式。有一些偏執的想法是覺得「一定要口語」,這是很自我規範的看法。我覺得可能在這方面「想像空間」可以再擴闊一點;但我又想如果所謂「雅俗之分」,當中會否有一些元素是關於「與日常生活的距離」呢?像但丁寫《神曲》的時候,他寫的義大利文在當時是不是很口語化的呢?或者我們其實並不需要考慮這點,直到今天就算義大利人重看《神曲》的用字,本身已經具有距離感,會有一種「雅」的感覺,覺得這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面向(dimension)。感謝。
孔德維:那,我看到Lorraine舉手,但是這個問題是針對《迴響》,那編輯(關煜星)是不是可以回應一下,關於還要不要修改投稿者的用詞。
洛琳:我想先分享一點,然後再讓關老師說。因為我是作者,我覺得改不改這個問題,是要看對口負責的人是誰。老實說,《迴響》內部也有長期的矛盾。其實我自己寫的東西也不完全只有口語,譬如我有試過寫一篇說「喂,冇你嘅時間天崩地裂,有你嘅時間日月重光(喂,沒有你的時間天崩地裂,有你的時間日月重光)」。「天崩地裂,日月重光」這些四字成語對某些人而言未必是很口語、廣東話的寫法,但那時的編輯也覺得沒有問題。甚麼叫作廣東話?我很欣賞也很贊成鄧小樺前輩說的:粵語應該是多元混雜。我剛才在留言區說:粵語就應該是很去中心(decentralized),像我們現在討論區塊鏈(blockchain)、貨幣(coins)、加密(crypto)這樣,其實大家也可以參與,而不需要依靠某一種建置、很中心化的力量。如果我們只是依靠某一些人的支持,那如果他明天就不支持、他今日撥款明天不撥款呢?所以一開始我是有課金給《迴響》,在為解除他們的時候我覺得以眾籌的方式去做文學,是從大眾到大眾,我是欣賞這一套思維模式:不靠任何建制力量可以做到想做的東西。所以在這個點上我想分享一點而已。
孔德維:好,明白。那關老師有沒有要回應的地方?
關煜星:感謝老闆,感謝老闆。
鄧小樺:關生可不可以說一下,其實如果內部矛盾會怎樣處理?
關煜星:因為我們……其實是語感上面有不同、有爭執的時候,通常是會吵架一兩天,如果到最後還是解決不了的時候,就猜拳決定,就是隨機比猜拳決定、或是玩遊戲王,總之以遊戲決定。
鄧小樺:不是,其實我想說呢,我做(編輯)那麼久,語言、語感這種東西是很嚴重的。譬如像我當然會覺得自己的語感是最好的,那我就會用我的語感去規範雜誌中其他人的語感,這件事其實是獨裁得很可怕,對我而言是不可能的,就是說就算你覺得你自己語感最好,也要明白人家未必覺得是最好,你沒有理由強迫人家覺得「這樣才是最好」、「這樣才能刊出」。我不知道你們如何保持友誼——就是我純粹從文學雜誌編輯的角度,我不知道你們如何保持感情,但你們今天已經曝光了——讓別人知道你們是以猜拳或玩遊戲決定,你們的權威已經崩潰了。我建議你們明天出個貼文說「放棄這個無謂的權威,一起投入這個混雜性的熔爐。平等萬歲!為粵語釋放最大的創作能量!」這樣。
關煜星:我們最近的遊戲是擲骰子,就是從1到100抽一個數字,我覺得這樣的隨機性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我們不想碰任何關於道統的東西,我們對道統也沒興趣。
孔德維:好沒關係。
李薇婷:我來做中間派⋯⋯
洛琳:前兩年中文文學創作獎(中獎)改人名、改別人作品也曾經惹起過很大的爭議,從頭改到底嘛⋯⋯
李薇婷:其實我想當個中間派,其實不是擲骰子就能決定粵語的語法,我建議大家不如回去買這本書(《香港粵語:二百年滄桑探索》),或是有很多參考書。譬如其實二、三〇年代有《粵語入門》、還有粵語字典其實很早就已經出版,在清末的時候已經有,那當中又有很多版本,很多也是帶香港印刷的。那如果不知道某個字怎麼寫的話,其實可以參考一下。大概兩年前的書展其實也出版過《粵語大辭典》,我覺得也值得大家收藏、參考,至少字怎麼寫、理解背後的流轉。不過編輯又是另外一回事。
孔德維:大概有10分鐘的時間,不如讓兩位聽眾先發問。第一位是Hugo。
關煜星:我就只多講一句,其實我們最主要是參照《粵典》⋯⋯
孔德維:我們先讓客人提問,Hugo你是不是有意見?
聽眾4(Hugo):其實我是——《迴響》中有個南洋專欄,那我是負責幫忙宣傳、找人的。其實在新加坡要推廣或鼓勵一些習慣寫華語的人本地人、或馬來西亞華人,他們可能在家裡是說廣東話的,但本身新加坡或馬來西亞都沒有這樣的(書寫)平台,那可能《迴響》就會提供一個機會讓他們嘗試用廣東話去書寫,很多人都會遇上問題——可能連打字都有問題的時候,他們就會主動問我、或是會想沒有其他方法去找那個字、有沒有一些專業意見。所以可能修改與否的問題在於——至少我在東南亞這邊看到的情況是:可能作者想打「咗」字,就是「食咗飯未(吃飯了沒)?」的「咗」,但他們真是打不出來「口」加「左」這個字,或是他們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可能他們唸出來是一樣的,但到寫的時候又會不一樣,在編輯層面上我的理解會是:當一些很明顯是連作者都不知道的錯誤、或者是字體上一些異體字,才會這樣處理。東南亞他們有很多自己的表述,譬如「你食咗飯冇呀?」像這些比較保留他們自己說話的特色,這一種就不會去更動。因為我本身是研究語言學的,所以我覺得有趣的是《迴響》、或者是跟其他作者之間的互動其實都可以寫一篇論文來研究一下 。或者我覺得是一個嘗試的階段——在新加坡或馬來西亞可能都是一個起步的階段,我覺得剛起步時會有一些質疑,但我相信之後會逐漸有一個共識、或是用字上的爭議會愈來愈少。
孔德維:好,那可能先不要回應,回應要花的時間比較長,我們還有一位姚先生想要提問。
聽眾5(姚文崧):大家好,對於剛才討論「粵語是去中心的語言」,就是大家分工合作去推廣它,我其實也有一點認同。之前我就會想到底需不需要一個機構去規範「香港式的中文要如何寫」,譬如需要像法國的文學院這樣的權威去制定。不過我想始終香港目前還在用粵語大抵應該還沒有這種憂慮,但是我留意到媒體的方面,會使用一些中國用語,其實這一點上也有一點憂慮,這是我的想法。但我在台灣所觀察到的是,現在閩南語和客家話之類,其實也沒有很多人懂,基本上他們要討論比較學術的東西,就會轉回去用北京話或官話討論才會比較順暢,因為很多字都不知道應該要怎樣翻譯成閩南語或客家話。因為經歷國民黨的國語運動之後,閩南語跟客家話出現斷層,所以在這個地方就有需要上法國那個文學院那樣,去規範用字或發音、或對應的翻譯要如何制定。我的分享大概到此為止,感謝。
孔德維:感謝姚先生,如果我們每位想總結的話,還要幾分鐘時間,那我們就20分結束好嗎?
鄧小樺:我想說的是,的確是編辭典、語法書、或是歷史整理——因為現在講「辭典」可能是現在的用法,但正如薇婷所言,或者我們看到粵語另外一個需要參考的,其實是粵語的舊文學歷史,因為它也是一些「殊意」——特殊的語感。特殊的語感對創作而言是很有用的,譬如我們可以看到廣東話聖經是多麼⋯⋯「你兄弟眼裏有條莿,你就睇見,你自己眼裡有條杉,你自己都唔見覺,為乜呢?(為甚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樑木呢?)」這些語言、語感對我們的創作幫忙其實非常大。所以有一個方面是,我們應該向歷史去深挖,去做一些工具書的東西,我覺得目前的香港應該是還做得到的。但是說到工具書、做歷史、或是說處理文學的部分——我不知道對不對,但至少大家可以討論一下——因為我都覺得要有一種自由主義的中立精神。雖然它不得不是一個⋯⋯它有其政治影響在,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意識形態,但我們在做這件事情時,我覺得應該要有一個自由主義中立的精神,盡量不要被意識形態操縱。像前人——殷海光他們編《自由中國》,這份刊物主張追求台灣要解除黨禁、實行多黨政治,但裡面由聶華苓編輯的文藝版卻非常自由,裡面不需要宣揚右派的思想,也不需要跟隨國民黨的論調,他們只需要刊登最好的文學作品。我覺得這是顯示出一種「高貴地處理文學」的部分,用一個自由主義、中立的精神,把最好的作品留下來。
那我當然明白現在發生的粵語運動,我們不需要討論「粵語文學」是甚麼,我們只需要說現在正進行一個「粵語運動」——現在的確是一個運動,我覺得不需要再否認,今天這個研討會是可以為這個運動正名的。粵語運動已經發生,意識形態未必可以中立,但如果我們做這些工具書的時候,還是以一種勤勉地收納的精神為主。對不起我可能《字裡人間》或《大渡海》那些看太多,就是我們用一個「喜歡這種語言的心」,然後盡量去收集,其實是一個人類學者的精神,他不是一個市場學者的精神,未必是一個學院派的精神或很貴族的精神。這個人類學者的精神,像是「我想知道有甚麼」、「有一件新的事情我不知道,現在學會了,現在的人原來這樣子用」,以一個人類學者的精神出發,這本工具書就可以用得比較久。「工具書」就是好好地做一個工具,當然我們現在正在經歷同一個政治潮流(political current),所以一定會有所影響。但我想其實大家也可以思考:如果不想一下如何做一個好的工具、連工具都做不到,然後我們這些從事創作的朋友,還是只以一個美學的角度出發,這件事在美學上說不說得過去?譬如回去跟那位要修改別人作品的編輯說:「你覺得你一個人的語感要統攝整本雜誌,你說不說得過去?難道你的語感是最好的嗎?」因為我真的不敢說我的語感是最好的,是不是。
孔德維:還有哪位想要發表?我們說完時間就差不多了,剛剛是不是還有一位?
洛琳:其實讀者也可以說,我只不過是覆述剛剛在留言區的東西,我覺得其實今天大家討論的東西 ,不過以現在的句子來說,就是decentralized和crown system——就是「去中心化」和「群眾共識」。為什麼一定要有人承認?為什麼不可以有一種自發的能量?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情,然後就可以挑戰某些所謂的權威?剛才有人問法律問題,我用普通話回應的時候,說其實現在有一些地契、法律文件是用粵語書寫,沒有問題,我們說要有廣東話的法定地位時,有沒有想過如果民間愈多人去說、去書寫廣東話;像律師開始嘗試用粵語書寫的時候,我們其實不需要官方的承認。在法律上既然我們跟「中文」是同源的時候,會否已經有某一種力量存在,而我們只需要運用它呢? 只是點小意見:我看到今天有很多討論,都說要有某種規範、要有某些人去做、要官方承認、要有某些權威、要有某些人願意去說,但我自己對《迴響》的看法就是:《迴響》雖然有千般問題,為什麼仍然願意去寫稿,我自己每期願意自費訂閱呢?我覺得正是因為它沒有一個很權威的人去做決定,你不喜歡你可以罵那個編輯——像我現在很常會罵自己的主編為什麼整天改我的作品。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進步,每個人可以為自己所喜愛的東西去發力、去發光發熱,而我們的光熱可以湧成一片星海,而這個星海又可以撼動世界。
孔德維:好,感謝。那我想最後一位應該是邢影?
邢影:剛才聽到大家分享那麼多,我也覺得獲益良多,只不過有兩點想要分享:剛才的女士提到自由主義,或是美學角度等,讓我想起之前我們和另一些粵語創作者討論,我會覺得有時候我們會走火入魔,過分地區間「何者為廣東話」、「何者為書面語」、「何者為不純正的廣東話」。我有一位朋友他翻譯了《小王子》,我相信大家也見過,那當時在決定書名的時候,我們曾經有過一個討論:到底要叫《小王子》還是《王子仔》?「王子仔」似乎比較貼近廣東話,但答案如何大家也心中有數。不過在創作層面上,有時很容易陷入一種類似陷阱,像鄭女士剛才提到蔡元培的詩集,不知為何廣東話的詩歌都沒有收入,我聽完之後也覺得很震驚,不知道是因為藝術角度的問題,還是廣東話角度的問題?如果是因為廣東話的問題,其實也呼應說,可能我們還需要繼續努力。譬如同樣是詩集,同樣是「以下犯上」的話,一百年前有一位更加「以下犯上」的詩人叫廖恩燾,他當年就是寫中國傳統的格律詩,但是以廣東話來入詩——用廣東話的字、廣東話的詞,這本詩集最後只能命名為《嬉笑集》,就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意思。和他一起唱和的人,是國民黨的元老胡漢文,武漢文最後的文集也沒有收入這些詩。面對傳統根深蒂固「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的心態,我們還要繼續努力,剛剛聽完鄧女士發人深省的發言,我有以上小小的補充。
孔德維:好,感謝大家,那我們今天到這邊也差不多,感謝各位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