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寫作的各種實驗—— 「傳承?建構?想像?粵語文學在香港」對談整理(一)

報導 | by  國立中山大學臺港國際研究中心 | 2021-12-03

會議日期及時間:2021年10月1日(五)19:00-21:00

會議地點:網上視訊進行

主辦單位:國立中山大學臺港國際研究中心


發表人:

李薇婷,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博士

邢影,《伊索傳·驢仔》譯者

洛琳,文學評論人

梁栢堅,填詞人

鄧小樺,香港文學生活館

關煜星,《迴響》

(按筆劃排名)


主持人:

孔德維,臺港國際研究中心研究員


會議紀錄義工:

Pony(逐字稿)

梁悟心(逐字稿)

梁嘉軒(逐字稿)

Edmund Chau(華語翻譯)


(編按:「傳承?建構?想像?粵語文學在香港」學術會議之整理稿,虛詞分三篇發表,本篇為第一篇。以下為梁栢堅、關煜星、邢影、洛琳發言。)


粵語的多元與歷史——「傳承?建構?想像?粵語文學在香港」對談整理(二)


粵語雅俗與巿佔率——「傳承?建構?想像?粵語文學在香港」對談整理(三)



孔德維:或者先讓我向發表者提問:目前在討論的「粵語文學」其實有各種面向,其中一種就是在早期已經廣為流傳的——「粵語歌詞」的創作。梁(柏堅)先生在這方面可算是專家,可以分享一下從你的角度而言,粵語填詞在應用方面與其他語言有何差異?或是在創作過程中,粵語有何特色?

梁栢堅:首先要說明我本身是懂得粵語、以粵語為主,也懂英語與不太好的普通話。就這三種語言而言,我也有留意英語系、或是國語(普通話)的歌詞。它們與粵語最大的分別是:粵語的押韻與轉韻是比較困難的。因為粵語是一個比較舊的語言,有著上千年甚至更久的歷史,語言本身也隨著時代一直轉換。粵語所用的韻其實是比較像「中古音」。關於「中古音」的格式,或許大家都有耳聞粵語有九音,從九音中進行押韻,技術上而言是困難許多。譬如英語歌也有押韻,但就可以突然轉換韻腳;或是同一句歌詞,用不同音階的音也能照樣唱出來。普通話也有類似情況,因為普通話只有四音,這樣也有更多字可以用。如果要堅持押韻的話,粵語本身是比較多困難與掣肘。


孔德維: 我想問「不堅持押韻」的意思是像唱聖詩那樣,會唱成像「主能夠」那樣?這樣就是「不堅持押韻」嗎?


梁栢堅:「主能夠」是音準不對,押韻是指最後的韻腳,就是對應每句歌詞最後的韻腳。


孔德維: 這樣你會認為因為你是以粵語為母語的使用者,只有你對音樂有一定的感覺就可以做得到,或是即便是以粵語為母語的人,也需要一些訓練、或經過學習才能滿足填詞這個創作形式的要求?


梁栢堅:是要經過訓練或自學,因為要每一個音都符合粵語的音準,其實需要相當一段時間的訓練。譬如香港的填詞人,最年輕就出身的應該算是林夕,大概二十歲,其實他是比較有天份,年輕時已經嘗試寫出不少作品,才掌握音準、押韻、歌曲的主題與創作上的創意,成為職業填詞人。要練成這般成就,我想應該要差不多十年。


孔德維:那你認為其他語言的歌詞是否也有上述情況?


梁栢堅:其他語言譬如英語在填詞上是相對容易的。以「Let it go」這首兒歌為例:一句英文(Let it go)可以在不同的音階上出現,但粵語就會有所掣肘,假設以「其實我」取代「Let it go」,如果在副歌第二句,第二句「Let it go」就會變成「其塞柯」(註1),那樣已經是拗音,會變得不準。但是在「Let it go」的例子中,可以一句重複兩次變成兩句歌詞(*即便音階不同),粵語就相對麻煩,國語其實也有類似於英語的情況。而且以粵語填詞而言,聽眾會比較聽得出拗音的情況,一旦出現拗音,便會認為這是一首不及格的作品。


孔德維: 明白,那填詞的部分就先到這邊。我們在最後一小時會有討論環節,可以留待後面討論。接下來有請下一位發表者,最近讓更多香港人或其他地方的人認識到「粵語文學」的議題——《迴響》的編輯,關煜星先生。關老師,你們《迴響》雜誌的編輯,或是從而引起的一系列討論,一直都缺少一個好的場合讓你們去分享在你們心中的「粵語文學」為何。

關煜星:其實(我心中的「粵語文學」)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形狀,我們不會規範性地去描述「粵語」應該是甚麼形狀、模樣。以我自己為例,我創辦《迴響》雜誌是為了給予大家一個空間、平台,有愈多想像愈好。大家有愈多不同的創作、愈多不同的模樣、愈奇怪、愈實驗性,這對語言的健康非常重要。我覺得「語言」就是一個想像,每一個想像都是在講述一個故事、一個不同的東西。倘若這個語言能夠承載愈多不同的想法、故事,語言的使用愈多,就是愈發達與健康。


孔德維:你會覺得這種想像或實驗,與之前發生的事有和不同呢?可算是一種轉變,或是依循著一個粵語書寫的傳統,甚至可說十七世紀的廣州已經有(這種傳統)?


關煜星: 其實粵語之於香港是件比較新的事情。須知道大概五、六〇年代的時候,廣東話在香港其實並非主流,(當時的)香港仍然是方言混雜的地方,有上海話、福建話、台山話、潮州話等,是中國各地不同語言的大熔爐。始終當時香港是一個移民社會,因為殖民政府有意治理語言問題,因此才有「粵語運動」的推行。所以說香港是否承傳粵語歷史的地方呢?這可不一定。那這樣是否又代表香港不能成為承傳之地呢?又絕對不是。因為現在香港就是以廣東話為主的地方,光憑這一點就已足夠。我自己不會太側重於從歷史上的傳承攫取一個中國文化概念中的道統。我覺得一個創作或一個試驗不需要這種包袱。


孔德維:「不需要去提及道統」與「試驗的創新性」其實是兩件事情。你覺得《迴響》是有創新性、或是做了甚麼樣的實驗嗎?


關煜星: 如果說刊物以純粵語書寫,我覺得絕對不是新事情。像《壹週刊》、「馬經」這類都如此。我想我們是⋯⋯我之前在「連登」看到一個留言覺得很棒,他說:「啊第一次拿起《迴響》覺得像是將『連登』印在了紙上面。」先不論他是褒是貶、也先不評論他的意圖,我覺得將這個時代對粵語的想像印在紙上,算是我們對這個語言的小小貢獻。


孔德維: 明白,所以你認為《迴響》就是一個粵語文學的實驗,也是對(幫助)語言健康發展的一個嘗試?


關煜星:是的,語言之所以會衰落,不是因為已經沒有人在說,或是說其他語言的人變多,而是因為你不再使用它來書寫新的文字、新的想法。就像拉丁文一樣,現在也依然有人懂、有人用、有人講,但是已經沒有新的作品,也沒有人會有拉丁文問你吃飯了沒。拉丁文是一種已經停止進化、停止有新的變化的語言。


孔德維:明白,我們到這個部分提到「已經死去的語言」,下一位發表者就是一位剛把古希臘文小說翻譯成廣東話的朋友。那我們就請他分享,如何看待「已經死去的語言」,和與粵語之間可以交匯的地方。他的筆名是「邢影」。


邢影:大家好。


孔德維:我們剛才討論到,關老師認為粵語仍然是充滿活力的語言,至於一些「已經死去的語言」,老師以「拉丁語」為例,既然剛才提到你把古希臘文小說翻譯成粵語,那麼也想聽聽看你是如何產生這個翻譯的想法。我也看過你的作品,裡面有很多部分都非常生動,如果我用粵語來描述,就是你把人物塑造得很「賤格」。請問你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這部分嗎?


邢影:好的。不過我想先說明拉丁文並不是一種「已經死去的語言」,今天依然有人使用,也有電台是以拉丁文為廣播語言,不過這只是一點小補充。我當初會選擇翻譯古希臘文,其實是出自一個很實際的考慮:就是我想出書、我想翻譯,但是版權問題導致很多作品無法翻譯。那麼使用古希臘文的人在兩千年前已經不在,書的版權有限期也早已屆滿,所以才會選古希臘的作品來翻譯。


孔德維:明白。那麼你在翻譯過程中,當需要處理自己的母語與一個已經很多年都無人使用的語言⋯⋯因為我知道你有其他的翻譯作品,這個翻譯工作與其他的有何不同呢?


邢影:我會說其實古希臘文也只不過是一種語文,雖然是一種消亡了兩千年的語文,但其實以古希臘文寫成的作品中依然有一定的生活性。我選這一篇文章去翻譯,目標其實是想選一些生動、鬼馬一點的。首先當我選了廣東話作為翻譯語言,當然古希臘文作品中會有很多比較嚴肅的話題,譬如大家說柏拉圖,哲學作品當然是以古希臘文寫成。如果我們用廣東話來翻譯柏拉圖的作品,效果固然會不夠好,我覺得與書面語的分別是有限的,所以在古希臘作品中我會傾向挑選一些比較輕鬆、對話比較多的小說。選擇對話多的原因則是因為可以凸顯廣東話的特色。


孔德維:如果像你這樣說,會不會感覺有點像,你認為粵語本身適用的場地比較市井、或生活化一點,對於表述一些嚴肅觀念會有限制?特別是粵語書寫的部分。


邢影:或許應該倒過來說,這並非一種限制,我的看法是用廣東話翻譯一些比較生活化的題材,比較能彰顯廣東話的特色。我其實有私心,翻譯這本書並不只希望向香港人介紹古希臘文化;也想嘗試以廣東話——像關老師所說,去豐富廣東話的文學創作。在我們還在摸索的階段,我想盡量用一種最能凸顯廣東話特色的文章、體裁去翻譯。並不是說以廣東話翻譯哲學或歷史書籍會比較多掣肘,我暫時也看不到有這樣的情況。


孔德維:像你剛才說到「廣東話」有其特色,可否再更清楚地說明有何特色?


邢影:這個特色是說,我們再閱讀當中的對話時,感受會更加明顯。舉例來說,像剛才關老師所說,我也有朋友覺得在閱讀我的書時,彷彿是我在他耳邊訴說著這個故事般,甚至裡面的人物也彷彿是在他耳邊訴說著。這其實就是我覺得廣東話在翻譯上的優勢,尤其讀者是香港人的時候。


孔德維:明白。因為這是我們的母語,所以就像五四時的「白話文運動」,說「我手寫我心」,認為是親切度的問題。如果這樣的話,會否在過程中想到比如說「因為這是母語」,所以會顯得特別親切?譬如我認識一位老師,他學廣東話學了很多年,因為他是瑞士人,粵語對他而言不是母語,也始終隔了一層。所以說會不會倒過來看,如果我們的母語是其他語言,就會覺得那個語言其實跟粵語一樣,也有你所說的「特色」呢?


邢影:會的、有的。我說的特色不是指粵語優勝於書面中文或英文這種意思,而是針對香港人來說,從廣東話來進行翻譯的好處。


孔德維: 明白。所以那個「特點」就是綑綁在香港人的身分以及我們社會本身是以粵語為主流的溝通語言。


邢影: 沒錯。


孔德維: 那麼我們先進入下一位發表者的分享,之後再一併討論。下一位就是洛琳,也是一位粵語文學創作者。她的部分出版會刊登在《迴響》上。請你介紹一下:第一是你的書面語創作,也就是評論方面的;另外你也會有一些使用粵語的創作,為何同樣是文學創作卻會分得那麼清楚?是否有一條界線在?譬如以前我跟一些外國學者聊天時、或是他們跟一些華人學者談論詩作時,華人會習慣性地說「我是做古典詩的」、「我是做現代詩的」。在你的創作世界中,會不會也像這樣分為古典/現代、古體文粵語?你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洛琳:我想一來是創作文類的分別,如果我寫一些評論的話,尤其是文學評論或論文,我就會習慣用語體文去寫。因為譬如我自己說廣東話,很容易會有一些後綴詞,像「嗎」、「呢」、「啊」這些字。平時說的時候可能不太顯眼,但如果寫下來,只要你認真校對一次,可能會發現連續十句都是這些後綴詞。我會覺得如果用廣東話的時候,有些地方會比較累贅,尤其當我要引一些古文或註解的時候,用語體文去創作可以整理兩次自己的思路。意思是說我由廣東話的思維去想,然後轉化成一些概念,接著再轉化成語體文的時候,我會慢慢地去梳理自己的思考,所以當我去寫一些我認為比較客觀的東西時,會習慣用語體文,不是文體上的分別或對錯,只是我的個人習慣。但譬如當我在《迴響》幫忙寫一些歌詞評論,很多時候都是針對廣東歌,像你在唱廣東歌的時候,有些地方有押韻、一語雙關,有些地方是針對不同問題。我會覺得自己以廣東話去創作會比較直觀,也可以比較直接地向讀者傳達我的感受。譬如第一期我寫〈傾城〉、然後有一期我寫〈忘記和記〉,有一期寫Mirror,那些我就會覺得用廣東話比較恰當。所以我覺得不同的語言習慣,使用不同文字去表達會比較好。我可能有一些(創作)是針對不同對象,像我之後會幫忙出版一本粵文繪本,目的就是讓一些海外的華人小朋友也可以接觸廣東話,那些我就會用廣東話去創作,加上拼音作為一種語文教材。總括而言,就是由不同目的、不同情況或是個人的不同狀態去決定。


孔德維:你這種說法跟剛才邢影有接近的地方,大家都會覺得粵語比較能夠反映出自己的情緒或情感。同樣地我也有個問題:會不會純粹因為我們的母語是粵語,所以才會這樣子表達?反過來說,當我去做一些認真的書寫時或,嘗試去表現客觀時,又會精神分裂地使用白話文、書面語。你覺得這樣是不是你的想法?


洛琳:我想不是認真與否的問題,是個人創作習慣的問題。例如我自己寫詩的時候會習慣⋯⋯可能我平常看的是比較少翻譯成粵語,我平常看的詩是台灣、中國內地或是其他地方的詩歌。我可能還是習慣看語文體的創作,一種比較接近北方漢語的寫法。但這是因為我自己的語言習慣而已,未必是我們下一代需要的。可能我們這一代也可以像飲江叔叔那樣,他寫很多粵語詩歌。可能我們下一代看習慣就會喜歡,他們整個思維就會覺得其實粵語詩歌很「盞鬼、得意(有趣)」、生動,而且可以蘊含更多意義。那我們下一代去創作這類型的作品,可能就會選擇以粵語去創作。所以我會覺得是個人的問題,以及我們整個語文的生態是如何組織。


孔德維:明白。所以相對於你是來自什麼地方、或你的母語是什麼,你反而會覺得是習慣的養成⋯⋯當你去接觸同類型文本的時候,文本通常的書寫語言是什麼,你就會請向用同一種語言來表達自己,一個習慣上的問題。


洛琳:我覺得也是一種嘗試。粵語文學,尤其是現在所說的那種「口語化書寫」的文學,其實真的是一些新嘗試。以前前人是有很多,但是未必習慣……我們現在有些東西每期都會出版,也有些機構或團隊可能想出一套、或十套粵語教材,整個風氣已經不一樣。以前有很多前人作者的粵語文學創作寫得很好,而且也是很有開創性的作品,其實真的有很多,而我們也可以吸收很多養分,但它並不在現今的社會環境、政治生態模式當中,它是有種符號、標籤性的作用,我覺得這個地方就很值得我們去思考。某程度上我覺得講「粵語文學」的人,有部分是會有一種對抗性的心態。那麼這種對抗性心態好不好?我不知道,但確實是存在著。


孔德維:明白。你說以前很輝煌的那一類粵語文學創作者是哪一種類別呢?譬如黃霑那類?


洛琳:我自己研究「嶺南文人」,其實「嶺南文人」有部分會嘗試以粵語入文,那接下來可能就是黃碧雲。香港文學裡面有很多人都嘗試過不同的語言實驗,可能我自己才疏學淺,沒辦法舉出太多例子,但我相信其他幾位前輩一定能補充更多。


孔德維: 明白。那因為時間關係我們暫時先到這邊,下一位就有請李薇婷博士。


(標題為編輯所擬。待續)


註1:以粵語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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