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的魂,笑場的殼——舞台劇《金鎖記》的改編反思

劇評 | by  余永曇 | 2025-01-24

近日,春天實驗劇團在屯門大會堂出演舞台劇《金鎖記》,故事改編自民國才女作家張愛玲的同名中篇小說。我曾讀過原著,對劇情和人物形象有基礎認識,本來期望能在劇院舞台看一部被包辦婚姻禍害一生的女性悲劇,卻沒有料到在劇組的改編和演員的演繹下,本該壓抑沉重的故事,卻成了惹觀眾發笑的喜劇,每一句脫離原著人物形象的台詞和語氣,每一個引觀眾發笑的橋段,在它們浮現在我眼前的一瞬間、傳進耳畔的一剎那,都與我腦海中所想那昏暗沉鬱的畫面猛烈碰撞,彷彿在張愛玲筆下那無數個被婚姻毁掉靈魂的女性,她們所遭遇的一切痛苦,都是一場笑話。在兩個半小時後,我懷惴着沾水海綿的心情離開會場,不是預期所想悲劇帶來的餘,而是悲劇成笑料的失望。


整齣舞台劇進行了頗多的情節改編,尤其是針對長安和童世舫這對戀人角色。曹七巧與丈夫姜二爺誕下一兒一女,女兒叫長安。因為長期的情慾壓抑,以致七巧出現心理異化,變得極度妒女,她不允許自己女兒獲得自己未曾擁有的幸福,所以曾強行替她纏足、在她學校大吵大鬧,這些行為迫使長安一步步退縮,最終形成逆來順受的性格尤其當七巧因為她在學校弄丟床單,而跑到學校和校長理論一事,長安為保全面子決定退學,「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隨着長安凝望母親的背影長大,她也長成「活脫的一個七巧」,直到她遇到真命天子童世舫,愛情澆滅了她多年積累的怨憤。正當她一步步走向幸福時,七巧又開始用瘋言瘋語,加以阻撓,深知母親是個瘋子的長安最後決定由自己親手斬斷這段姻緣,為戀情留下一個凄美的結局。童世舫尊重長安的決定,但建議二人在婚約解除後繼續保持朋友關係。七巧見幸福仍對女兒招手,所以決定親自會一會女兒的情人,告訴他女兒吸食鴉片,徹底粉碎他對長安的美好幻想,這是原著的劇情。


但在舞台劇中,因劇情的刪減和演員的演繹,長安的性格顯得較為矛盾。下半場的第一幕,是長安在三嫂和表妹的陪同下與童世舫相親。因為第一場就已經遇到童世舫,所以長安往後的形象已經轉變為溫婉嫻熟的大家閨秀形象,而沒有刻劃出長安在戀愛前潑辣如七巧的瘋癲形象。沒有前後對照,較難看出這段愛情為長安帶來的滋潤。而且按照原著劇情,長安在戀愛後每一次受到母親的 冷嘲熱諷,都是選擇忍讓,明顯採用一種息事寧人的態度。直到母親的言行越來越過分,她心知這段婚姻終究會被破壞,所以才決定自願放棄,其不滿悲憤的情緒也沒有在母親面前表現,而是鬱結於心,使悲劇色彩更見濃厚。但在舞台劇中,長安的形象被改外柔內剛,每次受母親壓迫,她都會出言反抗,直接把自己的悲憤和無奈傾湧而出,這種演繹方式自然很有張力,但人物接二連三的情緒爆發反而削弱了人物的壓抑,我個人是較為喜歡原著中長安把自己關在房間默默流淚,獨自一人消化所有委屈的畫面(決定退學時的一幕),用獨白的形式剖析其心理,而非把情緒在吵鬧中直抒出來,我認為這能更好地展示人物的心理深度和複雜性。整套舞台劇最令我眼前一亮的是,劇中的燈光運用。不論是燈光的色彩,還是利用舞台設置和燈光的互動營造出的影子效果,皆使畫面顯得富有藝術感。如果能增設一些人物的獨白橋段,再配合優秀的燈光技術,我相信能夠呈現有別於舌劍唇槍的壓迫感,更能將人物的悲慟傳達給觀眾。


此外,台詞刻意營造的幽默,削弱故事的悲情基調。在整齣舞台劇中,可看出劇組刻意加入了不少橋段和元素,使人物的互動帶有一種滑稽感,使戲劇更有娛樂性。例如,有一次長安和童世舫的約會,他三番五次稱讚長安是個「好得意的人」,這種話說一次可能頗浪漫,但不斷重複說,只顯得他詞窮或女方只有這個優點,而且他說正因為長安沒有上學,沒有聽過其他人的意見,才更容易有自己的主見,但當長安問他自己有什麼主見,對方遲疑了一會,答道:「你的主見⋯⋯就是沒有主見」,這裡是二人約會的甜蜜橋段,就算幽默一點也無傷大雅。但到後來訂婚宴上,七巧造謠二人說他們一定已有性關係,童世舫點頭稱是,然後所有親戚馬上扭過頭對童世舫發出「哈?」的驚嘆,童世舫這時才像意識到什麼,連連否認。這個畫面雖在現場看起來誇張得帶有喜感,但實際上七巧是在嘲諷,是想讓童世舫難堪,但戲中的演繹卻使整個畫面不但沒有一種老太太欺負一對準新人的壓抑氣氛,反而帶着輕鬆胡鬧的氛圍。在整齣舞台劇中,很多本應是針鋒相對的劇情都加入了一些搞笑元素,在演員像唸急口令一般飆出一連串密集的台詞,誇張地展示她的憤怒,觀眾看後可能覺得有趣,甚至鼓掌驚嘆演員的台詞功力,但劇情本該彰顯的悲劇性卻被這些笑點一一掩蓋,以致情節明明看似悲哀,卻在觀看的過程中完全感受不到悲傷或壓抑的情感,扭曲了故事的核心,沒有表達出原作者的中心思想。


最後,劇中缺席了兩個重要角色,分別是七巧的兒子長白和兒媳婦芝壽。七巧 因情慾壓抑而造成的心理異化,不單呈現於她對女兒的壓迫,還有她對所有女性的嫉妒,芝壽也是她所憎恨的對象之一,一方面恨她有機會獲得自己未曾擁有的幸福,另一方面恨她奪走自己的兒子。這點也引伸出七巧的第二種心理異化:戀子情結。但這些方面的刻劃,劇中都沒有呈現,使七巧變態的施虐狂形象無法更全面地彰顯。我認為這點著實可惜,但礙於時間限制,這亦無可厚非。


舞台劇作為文學與表演的交集,其最大的魅力是賦予靜態文字動態生命。然而,《金鎖記》的改編賦予了文字生命,卻奪去了作品靈魂。若舞台劇的改編無法保留原著的思想核心,那麼它所傳達的是否還是那份冷峻的張力?是否還能讓觀眾在笑聲消散後,對人性有更多的反思?如何在迎合觀眾的同時,保留作品的靈魂與張力,是改編者需要深思的課題。期待未來能看到更能平衡娛樂性與思想性的本地舞台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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