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形:羅穆盧斯》:災難的隱喻與回歸

影評 | by  雙雙 | 2024-09-30

《異形:羅穆盧斯》(Alien: Romulus, 2024)是一場前往Yvaga的Odyssey。


Rain(Cailee Spaeny飾)她一直想看到Yvaga的日出,出場的那一幕,便是她坐看日出的夢,紅色晨曦映照在她的臉上。而當她醒來,照在她臉上的卻是殷紅的燈光,隨即我們聽到電影的第一段台詞,廣播,說的是兩件事:工人集合,以及如有不適,馬上就診。


她本來所在的星球,暗無天日;作為殖民地它行將就木——正如Rook在實驗室提到的——在那裡,意外、悲劇無日無之,還有難以承受的溫度、每個週期的新型疾病(novel diseases)⋯⋯


就診、新型疾病,這些都是引起我注意的詞句。《異形:羅穆盧斯》裡面補上了一條以往電影未曾提及的、有關抱臉體(facehugger)的設定——牠們追蹤獵物的方式,是通過聲音和溫度感應;Navarro(Aileen Wu飾)撿到很明顯具有伏筆意味的道具——X光手電筒(X-ray torch),這後來被用在發現她自己體內的破胸體(cheatbreaker)。體溫和X光,都很容易讓我們回想到疫情——體溫量測和影像學檢查都是我們聽說過的COVID-19診斷方法。


遁此,電影開頭處理所捕獲殘骸的人員所穿的工作服就像防護衣、圍著殘骸拉起布簾的動作就像將要進行手術,而殖民地的暗無天日、Rain的申請離開被拒,也可以引起對疫情期間封鎖(lockdown)的聯想。


由是,異形在此也大可理解為某種新型疾病,殖民地和文藝復興(Renaissance)太空站也可以被稱為「疫區」——Rain一行人本想要逃離「疫區」,卻始料不及地投入了另一個「疫區」。後者之所以成為「疫區」,理由大可說是實驗室洩漏——「公司」(Weyland-Yutani)對於異形的存在一早知悉,但是,相比起消滅異形,它更希望好好利用異形,因此嘗試對之加以研究,卻出了意外。


之所以要進行研究,是因為人類太過脆弱,根本不適合進行太空殖民——Rook這樣提到。人的脆弱性使「公司」十分困擾。為了太空殖民,「公司」決定要把人類升級(upgrade)成能夠適應各種惡劣環境的「完美機體」(perfect organism),好讓難以承受的溫度、每個週期的新型疾病什麼的,都不會再對「人類」做成困擾。


所以便有了名為 “Z-01” 的物質,在文藝復興太空站的實驗室裡。


實際上,「文藝復興」的命名似乎反映了實驗室的理想追求。文藝復興時代,「人」(Man)作為「萬物的尺度」(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之觀念成為典範,展現在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維特魯威人》(Vitruvian Man)之中;這種對於完美身體的想像,一方面上承 “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mens sana=健康的心智;corpore sano=健康的身體)的古老願望,一方面使人堅定相信:人類追求個體和集體完美性的能力幾近無限。(註1)


而在超人類(transhumanism)語境之中——也就是到了「文藝復興」成為作為「公司」資產的太空船的名字之時——「人」被寄望能夠依靠這兩樣東西來解除萬難、勇往直前,遠古時代「生養眾多,遍滿地面」(創世紀1:28)的句子被擴延到「遍滿星宇」。


這個願望、兩項品質,當被推至極端,便發展成《異形:羅穆路斯》的兩種恐怖的來源:Z-01反映對於「完美機體」——“corpore sano”——的渴望——及其反噬(以Offspring);升級後的Andy(David Jonsson飾)所表現的冷靜(漠)、無情緒(感),則是以理智、計算為先的一種 “mens sana” 之體現。


至今,後一種恐怖也已經相當「古老」——然則其命維新:那是人類對於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恐懼。電影最早引我遐想的畫面,是那台激光切割機器,它的功能雖然是剖開所捕獲的殘骸,但它的正面畫面卻像極了《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裡的超級電腦HAL 9000,而文藝復興太空站上的那套系統,名字也正是 “MU/TH/UR 9000”。


人們對於人工智能的畏忌,其中一部分來自黑盒子效應(black box effect)——它為我們作出決擇、提供有用的東西,我們卻不知道內裡的機制。於是,在科幻作品中,為人工智能給定任務往往被想像成是對惡魔許願——願望會被實現,以「不擇手段」的方式。HAL 9000為了完成指令——抵達土星——而展開殺戮;《異形:羅穆路斯》裡的生化人遵守著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的原則,在礦難中採取「三個換一打」的算術;因為裝上了新模組(module)而被升級的Andy也為了「公司」的利益而見死不救。


然而,生而為人的角色們無法接受這種計算——人就是人本身,決不能化約為數字,因此她/他們總是作出種種自取/趨滅亡的「愚行」,在觀眾看來便是「人性」的體現。與此相對的是升級後的Andy冷眼旁觀、無動於衷,「他」總是考慮著「更大的利益」——Rook也對Rain她/他們說過,你們在宏大的計劃之中微不足道(“you are insignigicant in the graeat scheme”),這個利益、「有用的東西」的實踐過程被認為是可怕的——「它們」以秩序/指令(order)凌駕情緒,而我們無從得知其考量,無從得知它們會要我們負上何種代價,再加上具有「人形」卻沒有體現出「人性」而滑入恐怖谷(uncanny valley),造成了關於 “mens sana” 的恐怖。


黑盒子效應往往與災難「相得益彰」——災難像孔雀開屏一樣鋪展死亡,黑盒子效應把牠的尾羽染成詭異的黑,使死亡不是直截了當,而是不堪設想。


顧適的短篇科幻小說〈擇城〉(註2),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


大洪水時代,人依賴人工智慧導航系統YU提供的逃生方案。一次逃生中,YU的設計者之一涂山嬌在系統指引下救起兩個孩子。然而多年來,那場災難留下的陰影縺繞在獲救者心頭,而對涂山嬌來說,疑點漸漸擴大為一個可怕的猜想——YU在設計逃生方案時會根據人的「價值」,推送不同的逃生路線。這是善行還是罪惡?(故事簡介,頁120)


「大洪水時代」是災難,而人工智能系統「YU」計算人的「價值」。「價值」高的人才會得到最安全的逃生方案,反之,有些人得到的甚至不是逃「生」方案。末了,涂山嬌猶豫著要否關閉YU的程序——一方面,「選擇總有代價,倘若這代價是弱者,我是否可以犧牲他們,去實現宏觀意義上的目標?」一方面,如果我們失去人工智能,[⋯]人就必須承認自己僅僅是人,獨自站在天地之間,用渺小的姿態去面對最大的恐怖。」(頁135)魚與熊掌不可得兼,進退維谷使人絕望——因為人體會到,之於た從來之所(大地),た是渺小的;之於た創生之物,亦復如是——唯有使人自身以不假外求的姿態擺脫「渺小」才能得以解決。


「公司」矢志使人擺脫渺小,卻全然不是為了應對人性的窘境,而是、還是出於計算、為了「更大的利益」——它本身便是一個「更大的黑盒子」。


——我比較喜歡「人造人」、忙碌的小怪物、離她遠點你這婊子、我們倆都會沒事的⋯⋯《異形:羅穆盧斯》裡這些似曾相識的台詞,都「曾經」出現在《異形2》(Aliens, 1986)——為這「曾經」加上引號,是因為《異形2》的1986年固然比《異形:羅穆盧斯》的2024年早,但前者的設定時間點——2179年——卻是比後者的2142年晚。


易言之,《異形:羅穆盧斯》出現的這些對白,「將會」在多年後由Ellen Ripley(Sigourney Weaver飾)她/他們「再次」說出。


在我看來,與其說這種重複是《異形:羅穆盧斯》對前作的致敬(homage),毋寧說它是「黑盒子恐怖」的進一步延伸、是為了呈現出一種如同永劫回歸(Ewige Wiederkunft)的更大的絕望——異形的劫數注定再臨,現在的災難必然重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公司」對於異形消息、資訊的隱瞞、封鎖。封鎖是為了「更大的利益」、更深遠的計算——「你們在宏大的計劃之中微不足道」——在《異形2》裡面提到,Burke(Paul Reiser飾)希望將異形樣本帶回「公司」,以製造生化武器圖利,於是意外便毫不意外地重來。


是以,「公司」便是「更大的黑盒子」——它作出決擇、提供「有用的東西」,卻不讓人知道內裡的機制;無跡可尋,無所不在,無遠弗屆。在它看來,一切都是計算,一切都有計劃。計劃不足為外人道。不足為外人道的具體方法,便是封鎖,封鎖導致遺忘,遺忘意味著把覆轍抹去,於是就有了重蹈之可能——之「必然」。


不過,以微不足道反抗宏大的計劃,方法還是存在的——即使無法保證。


最後一段台詞,是Rain留下的錄音,它的正式名稱是 “cryostasis voice log”,這被顯示在畫面上;台詞上則被簡稱 “cryo-log”,而這個簡稱簡直可以被拆分成呼喊(cry)和紀錄(log)兩個字。呼喊是為了越過封鎖,紀錄是為了對抗遺忘;來過的災難必然會重來,卻未必——不必是以「災難」的姿態——曾經發生、經歷過的恐佈,唯將記取、廣傳、使被「聽見」,才能抗衡系統、因應未來。


註釋:

Rosi Braidotti, The Posthuman (Polity, 2013), 13.

顧適〈擇城〉,《北京文學》2023年第7期,頁12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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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雙

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喝很多咖啡,睡很少覺。想吃香草雪糕、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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