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幸福晝鳴曲》是去年在油麻地的影院,後來又在網上看了導演米雅·韓桑-露芙(Mia Hansen-Løve)執導的《從前. 現在. 將來》(Things to Come),除了讚嘆米雅執意使用35mm菲林拍攝的唯美鏡頭,便是電影裡總是憂喜纏綿得過份真實的角色。我想她是確確實實把生活拍進了《幸》了,每個角色都是充滿人性的,可憐之處不失可恨,可恨得又惹人憐惜;而女主角珊迪娜的生活也沒甚麼狂風大浪般的劇變,倒像是潮起潮落似好消息和壞消息一陣接一陣跌宕起伏,父親的逐漸消逝和驟然降臨的愛情,交錯重疊,悲傷和喜悅,都在結尾自巴黎市郊線射出的晨光中煙消雲散,化為生命的讚歌。
米雅很擅長描繪中年女知識分子的危機,丈夫的婚外情、兒女叛逆、事業樽頸、父母離世,鏡頭下的她們如何不失優雅地面對潛藏在日常中的種種人生變異,是值得細味的一點。不過相比起《從前. 現在. 將來》,《幸》在處理人生議題和生活的混雜性方面無異更勝一籌。人到中年,該如何活得優雅?要說從這些大變離異中成長也無甚可長,孑然開啟第二人生卻又太多責任無法放下,卡在雞肋處,難道只能慢慢被日常的瑣碎雜項消磨成了無生氣的厭世中女嗎?
《幸》正是講述一個單親媽媽如何奮身對抗中年危機的故事:丈夫早逝,雙親離婚多年,珊迪娜必須孤身扛起養育女兒的重任,然而曾為哲學教授的父親卻忽然患上失智症;偶然和老朋友克萊蒙(Clément)擦出第二春,本以為尋覓到安心之處,卻發現自己只是他的情婦。這些看來一面倒失意的事件,在米雅的闡述下卻漾出了美妙樸實的另一面。目睹日漸萎縮得只剩下軀殼的老父親是件讓人心碎的事,曾是哲學教授的他如今連想去撒尿都說不清,在一間間養老院中被當成貨品般傳來傳去。當父親終於長住在一家養老院時,珊迪娜也終於鬆了口氣,釋懷地哭了出來。華人社會常說以孝為首,但這樣是否代表珊迪娜未盡孝義?雖然電影缺少珊迪娜的內心獨白,我們卻不難從她的神情和隻言片語中看出端倪。對她而言,睿智的父親退化得只剩下軀殼是無法接受的事,所以她寧願眼不見為淨,把父親交給養老院照顧,連父親要求撒尿都要等護理士來處理,以逃避事實。珊迪娜和家人對父親的愛是肯定的,只是伴隨愛而來的永遠是責任。珊迪娜獨力扶養女兒已耗盡所有心神,再無任何力氣照顧父親。這點而言,把父親送去最好的養老院似乎是最深思熟慮的方案。
另外值得探討的是珊迪娜和克萊蒙的戀情:明知而為的第三者可恥嗎?回到愛與責任的命題,任何一段情中都包含了責任,充當第三者無疑是對自己和另一方的不負責。但珊迪娜的選擇卻又如此惹人憐解,她需要一段愛來填補另一段愛的消逝,也需要一位靈魂伴侶陪伴她走過人生的難關,讓她母親的形象不至於在女兒面前崩塌。她對愛情的需求大於對克萊蒙這個人的需求,因此她選擇在得知克萊蒙無法和妻子離婚後依舊充當他的情婦。縱使克萊蒙和妻子已無愛,只剩下情,卻無法接受兒子往後需於單親家庭中成長,最終決定和妻子假裝現狀安好。電影並無著墨克萊蒙的家庭,我們不得知珊迪娜是否他的第一次春,但克萊蒙在愛與責任中還是選擇了責任,選擇回到妻兒身邊,而珊迪娜也選擇閉起雙眼,放過自己,放過這段得之不易的戀情。
在這些事中米雅呈現出是人生混沌的本質和人性的多面性。在一個半小時的影片中,我們看見的是一個單親母親的多種身分如何交織碰撞:她是父親的照顧者、女兒的屋簷、克萊蒙的情人、工作上的好同事,但歸根究底珊迪娜的心底還是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小女生,她渴求被理解,被照顧,被寵愛,祈求能無條件地任性一次。而這也是這部片的畫龍點睛處:人無完人,世事亦無兩全其美,擇本我而固執,為中年之雅。片中無論是捨棄自己的父親還是充當第三者,在道德層面上珊迪娜起初都無法原諒自己,但她坦承面對自己的軟弱和慾望,並尊而從之。這樣的抉擇看似不負責任,卻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負責:先對自己負責,後對別人負責。畢竟人生是自己的,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整天愁眉苦臉的,怎麼照顧別人?
《幸》還值得關注的一點是出色的電影渲染手法。整套戲看下來角色的喜怒哀樂如溪流般涓涓淌流出螢幕,像是優美的讚歌,頌唱著人生本身並不是幾樣驚天裂地的劇變,而是在碎碎絮絮的家長里短中成形。父親腦退化、女兒成長、中年再愛、工作不順、聖誕團圓,這些瑣碎得不得了的日常被拆解成好事和壞事交錯重現在珊迪娜的生命裡,也讓這位中年知識分子的人生不會和觀眾之間產生過份的距離感。就像張愛玲說到她的筆下都是些大時代夾縫中求生的普通人,正因為普通,才展現出複雜的人性,才真實。珊迪娜是普通人,她的人生也是大多數女性會經歷的人生,因此看著她受苦、掙扎、釋懷,我們會身同感受,會回想和預測自己遭遇相似事件的反應。當然,沒有《幸》出色的配樂和mise en scène,我們不可能如此輕易就融情入戲。電影的配樂整體平靜緩慢,從舒伯特的A大調第20鋼琴協奏曲到片尾Bill Fay的Love will remain,音樂隨著主角的心態呈現出一個人釋懷的基本階段:遭遇事件、陷入情緒、回顧及哀悼、重新連結。電影開始的配樂是Jan Johansson的Liksom en herdinna,意為「宛如女牧羊人」,算是為《幸》的主題定下了基調:一個變化莫測的人生旅程。然後是失智父親鍾愛的A大調第20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在重複的憂傷的旋律中珊迪娜的日常緩慢展現在螢幕上。電影大部分場景都是以偏淡色調的中景鏡頭拍攝,讓觀眾好注意到角色間的互動和表情反應。值得注意的是片中的mise en scène主要分為緩慢、祥和,卻微帶憂傷的灰色調性和溫暖、平靜的暖色調性。前者以老人院、失智父親、失戀的珊迪娜為主,而後者則多運用於與克萊蒙約會,或與家人聖誕聚會等和相愛之人相處的時光。兩種場面調度交錯替換,憂喜摻雜,呼應著珊迪娜那宛如遊牧者般變幻無常的人生。不過最後的收尾還是比較樂觀的,珊迪娜在幾經掙扎後依舊赴見克萊蒙,兩人和女兒迎著埃菲爾鐵塔身後映出的金燦陽光挨在欄杆上欣賞巴黎的早晨,在頗有「坐看雲起時」的禪意的定格中響起Bill Fay的Love will remain,也代表珊迪娜終於對父親的失智和隨時將逝的愛情釋懷了。
我想《幸福晝鳴曲》比起想表達某種道理或導演的體悟,更像一部承載著人生的重量的詩畫。裡面沒有驚天駭人的大道理,主角也不是擁有完美人格的聖母。珊迪娜的人設和遭遇是如此平常,平常得我難以歸納出一些不菲的大道理,當那些由日常編織而成的小確幸和溫暖又偏偏那麼觸動心弦,好讓我們能與珊迪娜一起從無可逆轉的宿命中回顧、哀悼,和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