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稍早離開了世界,而這不代表什麼。像我們這樣信仰物理的人都知道,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的分別,不過是持久而頑固的幻覺。」——愛恩斯坦給貝索家人的哀悼信,1955。
1905年,愛恩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提出時間並非絕對,不同的觀察者會用不同的時間順序見證同一個事件,人類文明開始意識到時間不過一種主觀感受,所謂幻覺。這極大程度影響工業化後,社會學如何理解媒介與人類感官之間的聯繫,彼此的共存與個體的瞬間被揭示為一種假象,這是此前人類世界從未經歷過的,也暗示著我們將被自己的記憶與感覺所連累,永遠落後於時間。
回想、重述、記錄、再演,人一再嘗試用自己的方式記錄,尤其在視覺時代下,有限的個體對生活的挽留及時間流逝的抵抗被巧妙地轉換成視覺意象,其中又以電影最為接近時間的本質,一如塔可夫斯基對電影史的開端《火車進站》的陳述,「那是人類史上首度找到直接雕刻時光的方法。」
某個冬日,塔可夫斯基在肺癌的苦痛中離世。他生命的末年都在異鄉,在世期間從未得到祖國的認可。如果《鄉愁》便是此生的註腳——幻滅、哀愁、最終在異鄉萎頓而死,他所雕刻的時光,又留下了些什麼?
如這問題無法回答,卻又執念一生,是否意味著它只是誘惑,永遠無法接近?
我想這是因為無論如何努力,在經過的刻下都無從得知某事某物的意義。在公園裡,狗先生與機械人隨《September》跳的那支舞,那時只是快樂、順性而為,種種意義都在其後生命與回望中完成。回望即是,曾有都已經不在,時常留戀,便成了記憶。
機械人和狗先生都想著回去過去的時間,最後無法再聚,那是誰離開了?狹義相對論中的雙生悖論問:如果有一對孿生兄弟,一個登上超高速飛船去了長時間的太空旅行,而另一個留在地球,他們的時間如果不一樣是誰改變了?如果,我與你隔了好遠互望,我們在彼此眼中都變小了,那麼誰才是真正變小的那個?我們都知道,誰都沒有變小,變小的是我們眼裡的對方,這就是相對論中對雙生悖論的解答——從始至終我們的時間只與自身時間的參考系相關。如記憶中大家曾在同一個時空牽著手,那必定是誰記錯了,畢竟在狹義相對論的定義裡,我們因巧合極其接近,從未重疊。
你的現在可以是我的未來,我的過去可以是你的現在,我們永遠不共享同一個時間,沒有人離開,因為沒有人真正共存過,所謂持久而頑固的幻覺。
幻覺這個詞聽起來是那麼輕易,好像意識到、拆穿,就有個魔術師從時間幕後走出來,撓撓頭說,真厲害這都給你發現了,收拾道具,從此這個幻覺便不復存在。機械人躺在沙灘上,夢見有人路過,餵了電油,走幾步就回到家;夢見一場冰雪過後不知怎的便有了動力,跳著跳著便回了家;夢見從屏幕邊緣的雪中掉出來,便逃到春天,隨手把世界掀翻,路上陽光明媚有人跳舞,走到盡頭便是千思萬想的家。
一切原來不過是美麗紙板,砸穿一個大洞仍舊是那個冬季。
機械人不知道自己無法逃離這個沙灘嗎?第一次握狗先生的手不知力度,見他吃痛的樣子便以後牽牠的手都輕輕的,像藤蔓一樣捲著。他怎麼會不知道,不過有所記掛,無法忘記又無能為力,或者這與聰慧或理性無關,這是心的事情。正因無法自控,一切才成了執念,成了夢。況且,夢是如此輕省,只要想起,便可以回家,再見你。
持久而頑固的幻覺並不如字面上那樣輕易。無論如何夢,最後還是會清醒地發現自己還在沙灘,還在自己所屬的時間中。
時間雖是幻覺,但並不代表一切創痛與失去就不真實。機械人初到世界,一切都顯得新奇,亟待探索,他總是一副興奮樣子。在巴士上,第一次見到另一個機械人因忍受小孩的欺負而不悅的表情時,他不知如何回應,只好默默地別過臉去,到了海灘很快就忘記。夢醒來時看著自己的腳被敲斷,他不解、驚訝,看著白雲飄過。在夢中見到狗先生有了新的機械人,他便哀傷,手在地上拖出長長的雪痕。在驚恐之中看著自己的身體撞向保險箱,四分五裂。經歷離別、傷害、不可親之親密,在生命的爬跌中學會哀戚與懷念,便算入了此世。
「The things we had lost in time differ, it is the reason why we can’t grow up together.」(We Can’t Grow Up Together, Tzu-An Wu)
被重新組裝後,他身邊有了新的人,很久都沒有想起與狗先生的記憶,很偶爾的一個機會,在街上見到狗先生時,記憶便湧入腦海,重逢的處境瞬間在腦海中奔騰。這次不再是沉睡時的夢,潛藏的渴望在清醒時已經佔領思緒。但見到狗先生身旁的機械人,他忍住了,只是遙遙地播起他們第一次跳舞時聽的歌,遠遠地舞。狗先生瞥見他的身影,他便馬上躲起來。
彼此的時間已經在一場場的夢境中錯失開來。因為夢、傷害及掛念,無法觸及,我已非我,你亦如是。隔著窗,共舞一如時間未過,一如這只是持久而頑固的幻覺。
但不要緊,相對論告訴我們的是,時間不存在,我們對時間的體感經驗不過是事件的接續發生,是物體的運動,這一切只是意識帶來的錯覺。試想象,若有人以極高速逃離地球的時空場,同時拿著足夠高倍數的望遠鏡看著你,你一生的快樂、離別、夢境、毀壞,及那次遙遙對視及舞,都一再循環播放。過去與現在與未來並無區別,不過是我們為人的限制無法越過時間,但我們所經歷或未經歷的一切歷史與感受,早已超越我們,一切從未流逝。
塔可夫斯基說,「捕捉現實,一如倒映,一如夢境。」這或者不是比喻或某種審美態度,夢與電影甚至與現實時間的真相何其接近:我們身在其中,無法逃離也無法走得更近。我想,既然只可擁有自己的時間,那麼我們都需要在生命之中完成自己的問答。
在《Robot Dreams》裡,我們就是那個高速離開地球的觀看者,我們可以隨時回到機械人與狗的時間之中,一如歌詞所唱,「Ba-dee-ya, say, do you remember? Ba-dee-ya, dancin' in September Ba-dee-ya, never was a cloudy day.」記憶中那個晴朗日子既然經過,就永遠不是陰天,所以不必哀戚。就算後來各有各的所屬,未來日子也不是不掛念。曾共走過一段路,那段日子的幸福便永遠不會消逝,它會在未名之處一再重映,被某誰看著。
此世可遇見,往後日子可偶爾想起,已是萬幸。因此,就算一再被時間所欺,我們還將毫無保留地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