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時4年傾力新譯《源氏物語》九十萬字 「這是留給當代與未來的翻譯本。」 ——專訪林水福教授

專訪 | by  嚴瑋擇 | 2024-11-28

由紫式部所著的《源氏物語》(下稱《源》),成書於千年前的日本,全書約100萬字,有說它是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寫實小說,也代表了日本文學古典文學的高峰。川端康城在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感言裡就曾說,「《源氏物語》是日本小說的頂峰,即使到了現代,還沒有一部作品及得上它。」


《源》對日本後世的影響不可估量:從以繪畫為主的藝術世界到文學作品、從民眾的的閒暇細玩到整個民族的美學觀念。甚至可以說,《源》為整個日本開啟了「物哀」的時代,在它以後,日本的小說都出現一種,因物而有所感的淡淡韻致,那種感受無法用確切言語解釋,這種美學觀念透過一代代的作品流傳下來,甚至成為日本一種全國性的民族意識。


物哀就像是夭壽一樣


「物哀(もののあはれ),我覺得就像是台語中的『夭壽(iáu-siū)』。」


日本江戶後期國學者本居宣長在他的文章《玉の小櫛》中,以「物哀」一詞,從抒情與感動論述《源》的自律性後,「物哀」便成了談論、解讀《源》繞不開的關鍵字。宣長說,「物哀」之哀不限於悲哀,一切有所感的,都是物哀。之所以會以哀為字,源於他認為,一切不能隨心所欲的,感受必定很深。「世俗只說悲哀事,便是這個道理。」


對很多人而言,這種不能言傳只能意會的感受很是深奧,林水福教授倒想起自己的母親,看到什麼都會說夭壽。「夭壽好吃、夭壽漂亮、夭壽悲傷….我覺得夭壽跟物哀真的是太接近了。」對他而言,夭壽和物哀,都是在說一種因物而生的感動。


但單憑物哀就可以說盡《源》嗎?「物哀一說的確是劃時代的洞見,但是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在於它的主題是可以隨時代而改變的。」在物哀出現以前,中世日本多以「勸善懲惡」、「盛者必衰」的佛學觀念去解讀《源》、後來又因儒學影響,將《源》視為貴族教養子女王朝禮樂之書。將《源》被視為展現「物哀」美學觀念此一經典之說,出現年代其實比想象中來得更為近代。而在現代之中,對《源》的剖析觀點又更為多元,有描寫當中的世態風俗、女性主義、書寫命運和時間的流逝,現代學者學者和辻哲郎將它作為存美學存在的哲學性研究去看待。


唯美、浪漫、燦爛包裹下的宿世悲劇


對於林水福教授而言,他說自己看待的角度與這些都稍有不同。


「《源氏物語》乍看之下,就是在說出身高貴、風流俊美的光源氏與身邊眾多女性之間的風流情史。但當我們真的聚焦在光源氏與他身邊的重要的人身上時,你會發現他們的命運都呈現出一種悲劇性。」林水福教授說。


他以光源氏第二任妻子紫之上為例。她從小就被光源氏帶回府中,光源氏將她當成心中思慕的理想女性來培養,她既是光源氏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他的摯愛一生,得到他的獨寵。儘管光源氏處處留情,但他身邊的情人都知道自己無法與紫之上相比。後來光源氏受兄長託付,要迎娶三公主女三宮,並將其納為正室,紫之上被轉為妾。「這對她的打擊是非常大的,但她表面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後來想要出家也被光源氏阻止,最後年紀輕輕的就死掉。」


「表面風光不一定是真正的幸福。」林水福教授說,「就算是光源氏,他和那麼多美麗的女性交往、權力這麼大,表面看起來很幸福對不對?其實不見得,他一早就想要出家了。」


只是,林水福教授提到,在《源》中,所有角色的萎靡都是美麗的。「按照一般的寫法,生病死亡都是呼天搶地的,不然至少要痛哭吧。但《源氏物語》裡,它把角色生大病的面容都描寫的很美,甚至比健康的時候還要更美。死亡也是。為什麼呢?我覺得這不是寫實的。因為這是一部要朗讀給天皇『看』的小說,所以表面上必需是美麗的。」


表面的美麗裹覆著內裡宿世的悲劇。「有前世的因所以才會成今世的果,今世的因又會成來世的果。」光源氏年輕時與自己的繼母藤壺女御私通,這是他的宿世之罪。光源氏年老後,他的第三任妻子和柏木不倫,產下一子。這既是此前宿世罪業的果報,也成了新的宿業。「形成《源氏物語》中的思想骨幹是宿世,物語中主要的事件幾乎都與此有關。」


翻譯的時代性:這是留給我們這代與未來的翻譯本


林水福教授說,回首來時路,過去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為翻譯《源》做準備。


「我個人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源氏物語》中的宿命觀在自己的生命感受裡也越來越強烈。」林水福大學畢業後,台灣國內並無日文研究所,他就回到原來的大學,旁聽原土洋教授的課。那時原土洋教授每次下課後,都會為他單獨講授《古今和歌集》。「那時候為什麼要教我《古今和歌集》?其實我不知道。」


後來,那段時間的教養成為了後來翻譯《源》的重要養分。和歌是《源》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在《源》成書中的年代,和歌的作用之一就是社交。在《源》中總共的795首和歌中,以男女之間的互表心意為主要內容。「譯者必須讓讀者看出和歌的主旨是什麼,知道相互之間的答案是什麼。」


此前,《源》的漢語全譯版本只有豐子愷與林文月的版本。林水福教授那時也針對《源》的漢語翻譯寫了一篇論文,他在結語中提及三點:其一,二人皆由現代語譯翻譯過來的,而非從原典翻譯,原典最後一句「本にはべめる。(聽說原本的書是這麼寫的。)」這是此前兩個譯本沒有的,林水福教授說可能是因為他們都參考了同樣沒有這句的外國譯本的關係;其二,他認為,以一定的形式,如能將和歌的旨趣適當翻譯,是最理想的;然而,如果不得已只能偏重一方時,應以忠實呈現原和歌的內容為要。翻譯和歌的難點在於其獨有的修辭技法:枕詞(まくらことば)。有時候枕詞只有修飾功能而無意義,導致和歌字面內容和實際意涵落差極大。例如林文月的譯本中為對齊長度,會自行增加原文所沒有的詞彙,如第七帖〈紅葉賀〉第一首和歌,林文月教授譯為「方寸亂兮忍將舞/踏步翻袖情癡迷/卿豈察知兮蓮心苦」,林水福教授則譯為「唐人舞姿已遙遠,昨日君舞心動搖」;其三,豐豐子愷用字古雅,較簡潔,是其優點,然而,對現代讀者而言,或有不易懂之處。林水福教授的譯本則傾向簡化用詞,使和歌內在的情緒可以更直接地傳遞給作者,如第二帖〈帚木〉第五首和歌,豐子愷譯為「群花歷亂開/爛漫多姿色/獨憐常夏花/秀美真無匹。」,林水福教授則翻譯為「群花綻放難分辨/獨憐如常夏的你」。


「這個語言的變化其實是時代的差異,不是個人的關係。像是我們之前說的紫之上,如果我們用現在常形容以前的『一夫多妻』去看的話,可能無法理解紫之上為什麼在被貶為妾後會這麼受挫折,甚至頹靡而死。但那時候其實是『一妻多妾』,妻和妾無論在地位上還是關係都是不一樣的。不理解這個,紫之上的死亡則顯得單薄許多。」


林水福教授作為許多日本經典的翻譯者,包括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遠藤周作、大江健三郎等人的重要作品,都因他的譯筆而在台灣受到重視。對他而言,翻譯有自己的時代性。「我們的語言會有變化,日文變化的速度要比中文來得更快。那些經典之作,我們總是可以在不同的時代中賦予他們新的看法、新的解釋,經典就是可以如此超越時空。」


在書中最後一貼〈夢浮橋〉中,大將薰在岸邊等待小君歸來,久候而未見。林水福教授說,「他等不來自己要等的人,你看這本書一開始就從死亡開始的,到結尾的時候又回到了一個悲劇之中。這個完美的絕情,就完成了這部書裡,生存的悲劇內核。那樣子的完成是相互呼應的,跟開首我們聊到的物哀形成了一個圓環。」


一如新譯本中的最後一句,「聽說原本的書是這麼寫的。」猶如在指,千年前的《源氏物語》永遠未有確定的結局,一切都是「聽說」。這樣,結局的等待便可永遠在尚待被理解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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