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美︰川端康成的美麗與哀愁

其他 | by  沐羽 | 2019-04-03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這是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首句,隨即而來展開的是滿眼的蒼茫景色,配合主人公的心境,為讀者織出一片虛無徒勞的景象。那是無盡的寂寞,是閱讀川端時揮之不去的濃重感覺。

從川端的成名作,1927年出版的《伊豆的舞孃》到1972年逝世為止,他為世人留下了「如何閱讀日本之美」的一道窗口,瑞典學院頒發諾貝爾文學獎時的評語也圍繞著文學中的日本性,從血緣關係至古典日本美學等等,並認為川端「以敏銳觸覺、高超敍事技巧,表現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質」。(The citation speaks of your narrative mastery, which, with great sensibility, expresses the essence of the Japanese mind.)這一切都可以從《伊豆的舞孃》開始追溯,這部作品後來無數次被翻拍成電影、電視劇、廣播劇等等,第一次翻拍早在1933年已由五所平之助導演,是極其珍貴的歷史材料。而電影節發燒友(HK Cine Fan)舉辦的「虛無之愛.幽玄之美——川端康成文學映畫」活動,將於今年四、五月放映這部珍貴的電影。

美麗與哀愁相撞組成的矛盾
以《伊豆的舞孃》開始,到最有名的《雪國》、《千羽鶴》或《古都》等作品裡,川端筆下所瀰漫的寂寞、瘋狂、毀滅等情緒,都充滿著一種寂靜。寂靜是很難以筆墨去形容的,但可以稍作比喻:鐘聲、風聲、火燒聲,這三種強烈的聲響在川端筆下經常在蒼涼的環境下發生。可以想像男主角在百無聊賴之時散著步,四下無聲,蒼涼黯淡,遠方忽然響起一陣鐘聲——京都的鐘聲——在被吸引注意後,隨著鐘聲的餘波而來卻是更強化了的寂靜。我用這個意象作為閱讀川端的鑰匙,正如《美麗與哀愁》裡寫的:在古梵鐘的餘韻裡,讓人想到時光流逝,有著古日本的寂(sabi)味道。

而美麗與哀愁這一組概念,也幾乎貫穿了川端的大部份作品。他擅寫毀滅,尤其是肉身之死,從《雪國》投火而亡的女子、《睡美人》與《山之音》年紀老邁逐步靠近死亡的老人、《美麗與哀愁》為愛犧牲的男子等等,都是川端筆下肉身步向毀壞的角色。但他們的心靈卻在小說敍事發展中逐步往奇妙的方向變化,在小說開始之時,他們心靈疲憊,早已知道生命本身就是場徒勞無功的作業。如同《雪國》的主角島村「有一種空虛感,總把她的愛情看作是一種美麗的徒勞。」男主角們熟悉繪畫、舞蹈、文學等藝術,卻無從安放自身,尤其是對於女性的渴求,都使得他們經受強烈的矛盾。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其實是前往幽會的地方。《雪國》的男主角島村早已成家立室,卻願意年年獨自前往雪國,與當地藝伎駒子相會。駒子是美麗的藝伎,給予島村的吸引力是他在別處無可比擬的,她忽爾熱情,忽爾寂靜,忽爾瘋狂又忽而細膩,無端多變的形象在《雪國》裡作為主要敍事線,把讀者與島村的情緒吊起又放下。島村對她又厭又愛,這種愛恨彷彿就在訴說川端的主題:美麗與哀愁。所有美麗的事物當中都帶有哀愁,人假若願意穿過哀愁去觸碰美,所得到的結果很可能就是肉身燃燒,而精神昇華。

從暈染的顏色裡綻放的花火
如果說愈美麗的東西就愈不可碰,意思就是,觸碰美麗的東西可能會招致滅亡,萬劫不復。但川端告訴我們的,是美麗的莫之能禦,人會受到誘惑並且下意識地撲向它,靠近它,正如年年一樣地坐長途火車去雪國,抵達之後卻遲疑未決,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再往前一步,就是人生毀滅,但說要後退卻是萬萬不願。美麗與哀愁並排著,等候抉擇。

於是川端筆下的美麗,由於有著毀滅的相伴,而變得妖異起來。死亡、越界、異色等主題也屢屢在他的筆下出現,關於老人性慾的《睡美人》、尾行癡漢的《湖》、不倫戀的《美麗與哀愁》等等,他幾乎是逼視著常人所不企及的情慾,並在其中發掘出異常的美麗。也正正因為這些關係的脆弱不堪,當人去追求時更感受到快感與危險。在男女之情建築而成的毀滅是絕美的,它在毫無生機且徒勞無功的人生裡燒起了最後一串花火,濺到所有讀者心中,那是完全毀滅前一剎那的萬紫千紅。

閱讀川端時的另一個關注點是顏色,漫長的隧道和雪國是蒼白的,雪國裡燒起的大火通紅。老人所凝視的天空,是空虛白茫的,當他踏進了買春酒店後,床是艷紅色的。在憤怒的夜晚裡踢出一個螢籠,在漆黑裡畫出一道白光;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意,一如火中蓮花。川端的小說如若畫筆,如印象畫般抹上各種顏色,配合著主角們的心境而呈現。徒勞的白,希望的綠,毀滅的紅交替出現,還有更多不同的意象交織,使得小說的畫面更為豐富。

評論家其中一個常常提及的論點是川端小說中的日本之美,它呈現了小說家對於這個地方文化的反思與呈現,其中常見的是畫作、藝術、建築以及文學。本文只取「寂」一點,那反映了日本美學中「經歷時光洗練才有餘韻」的觀點,如若鐘聲。在川端的小說裡亦寫出時間過去後所顯露出來的美,尤其是因為時日已逝,追求美變得更為困難,那才導致燈蛾撲火過後的毀滅與絕美。寂與靜,也許你可以聯想到前往日本的經驗,那種空氣之間黏附在身上的寂寞靜謐,也許能與川端的小說相映成趣。你在機場巴士上穿過長長的隧道,天空蒼藍帶綠,高速公路上的車子低壓壓地如同陰影般洗過地板。你看著一切都彷彿很靜。很寂。

今年的電影節活動除了《伊豆的舞孃》外,電影節還會放映《千羽鶴》、《山之音》、《古都》等川端著名作品改編的電影。從黑白電影裡閱讀出川端筆下的日本性也許不難,但如果願意通過作品裡的蒼涼感,看出毀滅所帶來的美麗艷光,也許現在就是欣賞川端作品中妖異、優美的絕佳契機。川端將美麗與哀愁糅合而成的慾念,本文最後用一部比較冷門的作品《舞姬》中的一句作結:「我想成為一個人,把自己的好幾個身軀統一成為一個人。」所謂美麗、所謂哀愁,只是一個人的多面性,想要將其統合為一變得更好,何其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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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其他文章

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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