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之所以璀璨,是因為易冷;青春之所以奪目,是因為易碎。對於懵懂、似懂非懂的年紀來說,繽紛眩目大都會裡耀動的一事一物都是如此吸引的存在。功成名就、財富自由,彷彿唾手可得的自由讓我們誤以為命運將掌握在明天的我們的手中。
但自由到底是甚麼?
反抗當權者的自由嗎?躺平擺爛的自由嗎?那麼一腳踏多船呢?花花世界多麼糜爛誘人啊,若明日我們將不再寄人籬下,成為自己人生的主人,一不小心迷失其中,該如何是好?
早前上映的《青春末世物語》因空音央執導及片名引起人們對坂本龍一和大島緒的文本對讀,但在藝人星二代和橫跨八十年的電影呼告外,電影中顯然有更本質的東西吸引了我。雖然《末》的整片充斥著強烈的政治意喻,在氤氳的荷爾蒙的燥抑中卻處處流露出青年們對未來和「大人世界」(社會)的迷茫。這讓我想起許久以前看過的《函館夜空更深藍》(君の鳥が歌える)和《愛上透明系女孩》(猿楽町で会いましょう)。
和《末》中表現出的焦慮無奈氛圍不同,《函》的mise en scène呈現的是「廢青」躺平特有的鬆弛感,《透》則刻畫了青年們在吃人社會的爾虞我詐中的不安和猜疑。燥抑與爆發、擺爛與躺平、出軌與逃避,三齣戲三個方向,卻很生動地描寫了我們這一代的青春裡的迷茫和掙扎。
若浮生如夢,我當為主;寧作飛灰,亦不為微塵
在《末》的世界觀中,青春是綻放的代名詞,是星星在夜空發亮閃耀的一個過程。不同於尋常的青春故事,背景設定雖是國際高中校園,主角六人來自不同種族,擁有各自的夢想和特長,卻皆被囚禁在白衣藍褲的校服裡。六人是老師眼中典型的「問題兒童」,是其他時代眼中被溺壞了、被放棄的一代,也是不甘妥協敢向高牆刨根問底要個答覆的六顆鐵雞蛋。
是的,正如傅柯(Foucault)說的校園和監獄的本質都是歸順擁有自由意志的人,透過賞罰制度和權威的訓述迫使與眾不同的學生成為不歸順的「異類」,再把「異類」針對改造,目的是要他們自發地懺悔。這所校園的強制性歸順計畫也從主角悠太把校長的名貴跑車倒立在庭院開始。明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校長卻被氣得稱之為一場針對校園的「恐怖襲擊」。數天後「全視點」的人面監視系統出現在校園各處,學生的一舉一動至此受到信用評分的監管。校服不整齊扣一分、與其他學生有親密行為各扣三分、抽煙扣十分,校長妄想透過無所不在的監視系統讓學生們屈服在「歸順非國民的校規」之下。
當然,悠太一行人不會輕易就範。透過各種向鏡頭舉中指示威,集體抗議罷課等不合作行為,乃至後來把被強行沒收的社團器材偷走去拒絕向規訓妥協。校園外,社會正爆發一場場針對鬼頭首相的示威。首相企圖透過將至的地震加強內閣權力,並針對在日外國人展開一系列的區辨措施。校內和校外,也是此時經由抗爭意識連結到了一起。
但隨之而來的,還在縈繞在這些青年臉上不散的焦躁和漠然。參加過示威的阿高開始質疑悠太幼稚園式的小打小鬧並不能撼動制度,要迫使校長遷走監視系統必須採取更強硬的抗議手段;悠太笑嘻嘻的臉上也寫滿了冷漠,反正都是被放棄的一代,為何不歌照播,舞照跳,娛樂至死?面對未卜前方的不安化成了不同的情緒表現在各人身上:阿高和富美整天愁眉苦臉,對著任何人事都焦躁不耐,冷言相對;悠太則逃避直視灰暗的現實,掩耳埋首於電子音樂裡,用娛樂麻痹不安高敏的神經。
只是儘管幾人怎麼用各種情緒掩飾,籠罩在臉上的對未知的迷茫不安始終揮散不去。
電影的最後阿高和富美徹夜靜坐校長室抗議後,倒立校長跑車的始作俑者悠太亦選擇不再逃避,當眾承認犯下錯誤後,讓校長決定讓學生投票是否撤下監視系統。只是,校長的那句警告是如此深刻:「你們想要自由,但自由的代價是責任。」
但其實自由背後,何止責任而已?當所有事情的抉擇權一下子落在人們身上,伴隨的還有對不確定未來的焦慮、孤獨、無力感和混亂。若成為大人意味著不再逃避世界的陰暗面,承擔自由意志的另一面——責任。自由還是否那麼寶貴?
不過最終,電影結局還是「HappyEnd」,讓主角六人淺嚐到大人的滋味後功成身退。而畢業禮後,他們都迎來自己的第二人生,青春的憤怒和焦燥亦終在晨光熹微幻化爲迎接成年世界的熱情和憧憬。
生而為人,我很自豪;若世不容我,躺平也罷
不同於《末》中把迷茫透過焦慮憤怒等情緒展現出來,以強硬姿態與高牆硬碰硬,《函》的迷茫更像瀰漫在陽光中的沙塵,金燦燦的,以一種柔軟的方式把青春本應有的無憂無慮呈現在鏡頭前。我願把它稱為不那麼綺靡的《戲夢巴黎》(The Dreamers)。《函》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在書店打工的「我」是外人眼中是廢青,但「我」身上特有的鬆弛感卻吸引了書店同事佐知子,兩人一夜翻雲覆雨後和「我」的同居無業室友靜雄意外組成了兩男一女的三人行關係。三人爛漫又脆弱,就如青春本身散發的迷茫。
片中「我」的「廢」不是一般的「廢」,通宵喝酒翹班,對外人說話支支吾吾,被打也不還手,還為了省卻交往的麻煩而逃避對佐知子的情感,唯一的優點就是人很直率。但奇怪的是這些教科書式的耍廢在導演的鏡頭下竟不可恨,反而有點可愛。是因為電影道出了人最純粹的型態嗎?吃喝玩樂做愛睡覺,人活著賺錢不也為了這些嗎?「我」在他人眼裡看來墮落頹廢,是因為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勤奮積極,不夠合群嗎?甚麼時候連消極都成了一種病?
我想,「我」身上的鬆弛感正是出自於「廢」,無欲無求,隨遇而安,有那麼點像莊子的「逍遙」。但後來想深一層又發現「我」的「廢」和莊子的「逍遙」並不盡相同,尤其是心態方面。在「逍遙」的定義中,得道者是了解世間萬物如何運作且能轉位思考避免情緒陷入內耗狀態的聰穎之人;「我」的無欲無求卻是來自缺乏對世界的好奇心,遇到困難不是換位思考,而是不經思考直接忘卻。若以「見山」的三個狀態喻之,「逍遙」的鬆弛感釋出於「見山還是山」的境界,而「我」的之所以被稱為「擺爛」,或許是因為這只是「見山是山」的階段吧。
但這種「廢」看起來卻很舒服,很唯美。
這或許是因為我們無法再擁有。
成長是責任的代詞,而責任引來無窮的煩惱。面對成長中浮現的迷茫,我們許多人都只能硬挺著捱過去,而拒絕面對則成了無數在妥協和無奈中成為大人的我們無法實現的幻夢。其實我們都知道擺爛和躺平是不可能永遠延續下去的,但還是喜歡欣賞這種消極中散發的愜意和無憂無慮,彷彿這是一場永遠不會完結的夢。
而當一切都無法再擁有時,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便只有透過電影去想像、感受。
眼見之物,方為真相;傷害和掩藏,才是大人嗎?
《透》可說是三部中最貼近真實面貌,也是看完最讓人對成長失望的那齣戲。《末》中成人世界的設定雖然破敗,但青春的讚歌依舊能撼動由制度和規訓組成的高牆;而《函》則採用了一種「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式的nostalgic濾鏡,讓觀眾能夠和主角們一起發一場永不會完結的盛夏光年。這兩套電影都把青春塑造成了我們心目中理想的形象,或是熾熱,或是慵懶,但《透》講述的卻是我們大多數人進去社會後漸「進化」成當初「討厭的大人」的模樣。
甚麼是「討厭的大人」?並不是指特定群組,我的意思是那些我們小時候對成人世界嗤之以鼻的惡習,比方説撒謊、不擇手段、出軌等等一系列出賣信念,表裡不一的行為,而《透》裡的女主角正是這樣一個角色。和《東京女子圖鑑》的設定一樣,由佳是遠赴東京隻身打拼的鄉下女孩。但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孩,如何能在險象叢生的東京生存?那便是成為「險象」本身。電影中的由佳撒謊成性,一腳踏多船,放留言污衊同行,然每當人們發現她的謊言後與她對峙時,卻總企圖哭泣撒嬌矇混過去。由佳很喜歡男主修司給她取的「透明系女孩」這個稱呼,我想是由於這個稱呼不需要承擔任何真相的重量。日本人愛用顏色來形容人的性格,而「透明色」就好比變色龍,外表的顏色隨著環境而變換,逢人變臉,不怕得罪人,也不用面對自己內心的不安和空虛。
但我們都清楚,這樣的一個人內在必然是混亂不堪。電影用「透明系」來形容由佳,是很浪漫的說辭。但說到底就是綠茶婊、渣女,一個不斷逃避責任的膽小鬼而已。就像那句摀著耳朵向發現真相後憤怒的修司喊的「不要對我大吼」,其實由佳是在逃避自己真實齷齪的一面。就結果論而言,由佳成功把自己活成了大多數都市人多面玲瓏的模樣,讓她可以繼續在險象中夾縫求生;但就過程而言,我卻無法無視由佳那一顆無時無刻都不再擔驚受怕的心。她那在其他男生看來楚楚可憐的眼神,實則閃爍著由佳對現實的不安和迷茫。因為欺騙他人,她也失去了對人性的信任。而一個連自己都信不過的人,又如何去相信別人?
由佳其實讓我很心痛,因為她的遭遇是具普遍性的。隨著我們在社會摸爬打滾,會漸意識到光鮮亮麗的背後總是不堪入目的破敗。但可惜這就是我們生存的這個社會的運行法則。正如《美國精神病人》中那句「What’s behind that smile, it doesn’t matter」,當代社會之所以光鮮亮麗,是因為人們對陰暗避而不談。由佳只是做了大多數人會做的事,在能力範圍中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把自己包裝得光鮮亮麗。這樣的人在各方面無可否認都是很吃香的,因為用巧言令色編織的謊言是美好的。而人們又總愛美好的人事物。在螢幕另一端的我們,氣憤地罵由佳是渣女,如此大的反應,是否因為由佳這個角色道出了當代社會最赤裸的生存法則呢?
《末》的英文片名之所以叫「Happyend」,是因為它刻畫了青春最理想也是最虛幻的面貌;《函》的唯美讓人餘韻猶存,也是出於它在現實層面的不可及。這兩套的意境都是虛美的,只有《透》,呈現的齷齪真實看得我心驚肉跳,又一言難盡。我實在無法恨由佳,但也很厭惡這套戲的底色;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生存,卻仍然無法苟同這就是成人世界的真實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