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柳如是》：國家興亡，名妓滄桑⋯⋯

——在歷史故事，即「故事化的歷史」當中，美女能傾國傾城，妲己、西施、貂蟬、楊貴妃等都導致國家滅亡或瀕於崩潰，成為「禍水紅顏」。妙在亦會受到歌頌崇拜，其中西施、貂蟬更被讚為愛國，不惜犧牲色相，迷倒敵人或奸臣，去做顛覆的卧底特工。王昭君出塞和番，也被表揚。

——因此中華傳統特多江山美人故事，江山就是國家，有江山就可擁有美人，但亦常因迷戀美色而失去江山。—— 另一方面中華傳統亦重文輕武，我們更多的是才子佳人，才子就是文士，常與「才女型」 擅長琴棋詩畫的「名妓」譜出可歌可泣的故事。

——明朝末年國家最危難時期，就特別多真實的「傳奇名妓」，號稱「秦淮八艷」的柳如是、馬湘蘭、顧橫波、卞玉京、董小宛、李香君、寇白門、陳圓圓，都才貌出眾。—— 明朝當然不是因為這些「名妓」而滅亡，但在政治腐敗、內憂外患之際，江南依然「繁榮『娼』盛」，文人雅士、達官貴人都慣於詩酒風流，包括狠批奸臣閹黨當道、以忠義自居的「東林黨」士大夫們，紛紛與「名妓」結成知己，是否亡國之兆呢？

——明朝大將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有一種曾經很流行的傳聞，說是因為愛妾陳圓圓被李自成的部將奪取，故此「衝冠一怒為紅顏」。總之江山美人，是非多多。

——在「秦淮八艷」中，柳如是並非最傳奇，然而堪稱典型才女，又有敢作敢為的烈女本色。比起陳圓圓、董小宛和李香君，本來柳如是較少人知道，但著名學者陳寅恪（1890-1969）非常重視她，晚年傾力寫出巨著《柳如是別傳》，死後多年才得以出版，柳如是 就成為「名妓中的名妓」，特別受讀書人欣賞。

——「香港話劇團」正在中環「大會堂劇院」上演《親愛的・柳如是》，由該團新任「藝術總監」潘惠森編導，把一代「名妓」搬上舞台，在歷史大變局中充滿國仇家恨，以及個人姻緣路上的悲歡離合，而且引用很多詩詞，包括唐詩宋詞和柳如是等人的詩句。

——巧合的是，正當大陸拍出唐詩動畫《長安三萬里》受歡迎之際，香港也有了這個大型詩詞舞台劇，都與國家興亡關係密切。—— 但不可忘記，其實數十年前香港已有載歌載舞的唐詩舞台劇《狂歌李杜》，（「力行劇社」袁立勳、林大慶編導，羅家英演李白，譚榮邦演杜甫，羅國治配樂。）—— 更早還有「香港話劇團」自己的、描寫魏晉名士的《竹林七賢》，鍾景輝導演，陳耀雄編劇。——幾年前我也看了「新域劇團」蔡錫昌編導的話劇《詩聖杜甫》，白耀燦主演。

——眼下 《親愛的・柳如是》女主角由黃慧慈擔綱， 強調柳如是一生性格很強，由「相府下堂妾」， 變成大顯詩畫才華的「名妓」，深受文士名流仰慕。劇中兩個男子和她最有緣，首先是青年才子兼救國志士陳子龍（陳健豪飾演），被形容為柳如是的至愛，但種種原因導致生離死別。

——然後柳如是與德高望重的文壇宗主、「東林黨」首領錢謙益（高翰文）結婚，他比她大卅多歲，但你情我願，相親相愛廿多年，生下女兒。錢謙益八十三歲逝世後，錢家族人與柳如是爭家產，她就在同一年自縊殉死。

——潘惠森的劇作一向自成一格，不守常規。今次也不是一本正常講故事，全劇分成四十五場，把一個個片段錯綜交織，豐富而又複雜。而且除了柳如是身世，還有明末清初重要的歷史演變，出現努爾哈赤、皇太極、洪承疇、李自成等，佔戲頗重。當然提及崇禎皇自殺，史可法抗清犧牲，南明苟安亦敗亡，鄭成功領軍反清等等。

——另有寫《陶庵夢憶》的老才子張岱（周志輝），夢會才女黃媛介（文瑞興）的幽靈，感慨懷舊，是此劇眾多脈絡線路之一，極不簡單。——奇在劇中還出現二十世紀才女張愛玲，獨白著名金句，也像幽靈般飄然而來，飄然而去。

——國難當頭激發愛國感情，改朝換代面臨殉國、投降、或反抗的抉擇，在《親愛的・柳如是》十分重要，亦與男女私情息息相關。柳如是很愛國，因此最愛壯烈舞劍為國捐軀的陳子龍。——錢謙益就左右為難，認為大勢已去而變節降清，但又辭官歸故里，與柳如是暗中幫助鄭成功等反清。錢謙益被清廷拘囚，柳如是傾力搭救，可見真情真義。

——說起來，陳寅恪的八十餘萬字巨著《柳如是別傳》十分難讀，原題《錢柳因緣詩釋證稿》，從錢謙益、柳如是、陳子龍和其他很多人的詩文互相考證細節，極瑣碎難明。 據「維基百科」說，「錢鍾書對此書頗不認同，認為陳寅恪沒必要為柳如是寫那麼大的書。」

——無論如何，潘惠森在張秉權恊力下，選擇這個「高難度」題材，做到豐富多變而大體上清楚明白，這是必須佩服的。當然，全劇涉及歷史、人物甚多，比《奧本海默》更考觀眾！老實說我孤陋寡聞，越看越覺得自己無知。

——就連兩位男主角陳子龍、錢謙益，我也缺乏認識。劇中對他倆的描述也有些曖昧。例如陳子龍角色好像很單純，不過劇情表示他早已有妻子和妾侍，家中情況很複雜。又如錢謙益以「正妻之禮」公然迎娶柳如是，實際上他不但有妻有妾，還有成年兒子，然而劇中沒有提及。

——總之舊中國富家名士三妻四妾很普通，現在處理就比較麻煩。到了「中華民國」時代，孫中山與蔣介石也貪新忘舊，各自另娶宋慶齡、宋美齡為正妻，同樣有爭議性。甚至到了中共的毛澤東與江青，亦離不開「江山美人」的複雜性，江青更成為禍國殃民的醜惡奸后，毛死後她被公審。

——陳寅恪非常讚賞柳如是，妙在也指出她與陳子龍相愛不能結合的主要因素，在於陳子龍妻子張氏是「精明強幹」「治家之人」，丈夫納妾亦由她挑選，不能容許妓女入門。——至於錢謙益的夫人則不及柳如是強幹，丈夫以「正妻之禮」娶柳如是，夫人唯有忍氣吞聲。陳寅恪還戲稱，三百年前家庭夫婦妻妾的恩怨是非，並非今日吾人所知，如果不是「負古代家屬委員會之責者」，亦無從深究。

——柳如是無疑是奇女子，成功從良，又不甘作妾。她橫刀奪愛，當上名流錢謙益的正妻，還做到「尚書夫人」，是否達到自由自主、有名有位的理想呢？——其實她始終要靠男人，錢謙益為她興建的「絳雲樓」失火燒毀，她就大感失落，削髮「入道」。錢謙益死後她更被爭家產，結果自殺，很可悲。

——在明末「秦淮名妓」中，李香君與才子侯朝宗的戀情，早在清朝初年已被孔尚任編成著名戲曲《桃花扇》，正義感很強的李香君寧死不屈於邪惡權貴。——董小宛與冒辟疆，陳圓圓和吳三桂，都有電影電視拍攝。

——2012年，內地亦拍出電影《柳如是》，高廣、吳琦導演，萬茜演柳如是、秦漢演錢謙益、馮紹峰演陳子龍。我最近才看到，原來成績不錯，正好與《親愛的・柳如是》對照比較。該片不長，約一個半小時，不像潘惠森舞台劇那麼多元複雜，而細緻描述柳如是的成長 和兩段情緣，富於江南的詩情畫意，當然亦充滿國破家亡的哀痛。其中柳如是與陳子龍之戀很浪漫激情，秦漢演錢謙益特別出色。現在大家可以上網觀看此片。

——對香港人來說，明末清初歷史題材最經典還數唐滌生粵劇《帝女花》：長平公主比「秦淮名妓」更可憐，在國家淪亡中與駙馬周世顯重逢，一起殉國殉情，亦更有迷人戲劇性和動人悲劇性。唐滌生另一作品 《紫釵記》刻劃唐朝「名妓」霍小玉與詩人李益之戀，亦十分經典。

——其實清末民初亦多「名妓」與名流的傳奇，例如賽金花，還有蔡鍔與小鳳仙。香港塘西風月也曾保持紙醉金迷的「娼妓文化」傳統。——李碧華原著、關錦鵬導演的《胭脂扣》電影，梅艷芳演塘西「名妓」如花，張國榮演十二少，也成為懷舊、妖艷、靈異的戲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