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這事最怕說白了,不清不楚、模稜兩可,才有玩味的空間。因此香港話劇團新作《曖昧》,不免讓人疑惑:「劇名《曖昧》,觀眾一看就知道要演曖昧,那也太不曖昧了吧?」乍一看這個疑問很有道理。與其先告訴觀眾「曖昧」,讓他們帶著這個有色眼鏡尋找痕跡,倒不如渾然不知,在劇情發展過程中慢慢體會,自行判斷,畢竟曖昧就是這樣,既是也不是。然而場刊上有一句話「似有還無的關係,再思婚姻的源由」,劇本的野心很大。換句話說,太執著於「曖昧」,其實捉錯用神,這個戲想讓觀眾看的不是男女主角怎麼曖昧,而是你已然知道曖昧,那這段曖昧在各自的生活中會泛出怎樣的漣漪?這樣的結構形式其實傳統戲曲常見,觀眾總是一開始就知道結局,比如傳統的包公戲,不用說紅臉白臉早就畫得清清楚楚,兇手是誰,也一早告訴你了。那並非重點,重點是怎麼演,正義怎麼遲到,又怎麼彰顯。用場刊的話說,編劇是要用曖昧來扣問婚姻,焦點在「婚姻」不在「曖昧」。
野心固然大,能否做得到?當然見仁見智。先說故事,不算複雜:男主角陳志勇是家庭主夫,妻子是高薪白領。這一組合在這個依然是男權中心的社會裡本就存在張力,但更要緊的是,他們家裡發生過一件慘事,大兒子墮樓而亡。這是這個家庭的一根刺,男主角沒釋懷過,認為是自己沒照看好孩子,也覺得妻子並未原諒他。他們的婚姻陷入膠著。另一邊廂,女主角王霞嫁來香港多年,老夫少妻,育有一女,生活尚算和諧。只是重心全在家庭,對一個姿色姣好的少婦來說,無疑就是衰老的起點。這個家庭的暗湧是,丈夫梁廣仁是為了年邁母親的心願才結婚的,自己的性取向是男性。在這樣的背景下,陳志勇和王霞因為經常接孩子放學而相識,並發展出一段曖昧關係。儘管故事結構如此,但舞台上主要呈現的是男女主角之間的發展,彼此家庭則是副線,由曖昧串起。這樣的故事要反思婚姻什麼呢?男主角一邊是感情破裂,無法溝通,卻還要勉強維持的關係,最終徒增痛苦。究竟婚姻是愛的成全還是對彼此的綑綁?男主角發表過看法,人類根本不適合婚姻,硬將兩個人綑綁在一起,相互消耗,只會磨蝕彼的情感。他的選擇也很明確:離開。女主角這邊則是為責任而成的婚姻,在婚姻中漸漸失去自我。對丈夫她說不上愛或不愛,彷彿這是一個本來如此的組合。她並不知道丈夫的性取向,甚至性對她而言也只是責任,比如她教導面臨失婚的同鄉姐妹挽回丈夫,其中一招就是買幾套性感睡衣。她和陳志勇討論「夫妻就像家人一樣」,她連「像」都否定了,夫妻就是家人。陳志勇則認定那是失去了熱情,變了質的夫妻關係。儘管和陳志勇互生情愫,然而她的選擇也很明確,留守。這三對人物中,陳志勇夫妻是破裂的婚姻,王霞夫妻是空洞的婚姻,二者都沒有愛情,或是失去了,或是本沒有。只有陳、王的曖昧才有愛情的影子。三段關係,離開、留守、終止,可以推想編劇所呈現的愛情觀:愛情是無法落實的,一旦落實,必然消亡。按照這個邏輯推下去,編劇扣問婚姻的源由,問的就是,愛情是婚姻的起點,為何婚姻卻是愛情的終點?而無愛的婚姻有意思嗎?
其實這類議題當然不是今天才有,不婚主義早已流行世界各地,無婚家庭也所在多有。因此編劇的扣問,當然不算前衛。回想一下錢鍾書著名的「圍城」比喻:「婚姻是一座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他並不否定這座城堡,並沒有取消他,他只是讓我們清醒的認識婚姻這回事。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婚姻,面對愛情至上者,似乎也可以反過來說一句,愛情是婚姻的墳墓。畢竟在價值上愛情並不必然高於婚姻,執著於追求愛情而葬送婚姻,並不一定會是個英雄故事。所謂婚姻違背人性,從生物學的角度看,當然有其道理,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所謂「文明」,很多時候不正是人類調整自己本性的產物?誇張一點說就是一個去動物化的過程。當然文明發展到一定高度,重新反思是必須的。因此如果嚴苛一些,貪心一些,現在這個劇本扣問婚姻的源由,其實仍是不婚主義的質疑,說不上對現代婚姻最有力的扣問。關於愛情和婚姻,將二者視為一體是最傳統的觀點,也是許多人的信仰,儘管不免破滅,像戲中說的那樣:在婚宴中閃過一個「看你們幾時離」的念頭。這激發出另一觀點,把二者視為對立,就是這個戲預設的前提,也是不婚主義的基礎。其實現在已有新的觀點,例如日劇《逃避可恥但有用》裡的契約婚姻,婚姻和愛情並非一體,也不對立,而是平等的兩項。這一觀點下的婚姻與愛情,其實還大有空間可寫。當然這是就劇本的議題放大來說,我們完全可以期待編劇未來再次探討婚姻,而不必以此要求《曖昧》。
(劇照由攝影師Carmen So提供。)
這種反思對觀眾而言有多大啟發,很看觀眾本身對婚姻的認識和態度,自然沒有定論。但這是一齣好看的戲,大概沒有疑問。《曖昧》的演員非常出色,給劇本加了不少分。《曖昧》從讀劇階段到正式上演經歷了一些改變。讀劇演出時,劇本尚未成熟,除了梁廣仁殺陳志勇的結局太荒誕外,初版的王霞也不夠立體,份量太輕。作為女主角,貫穿全場發展出來的曖昧關係,卻幾乎是陳志勇和其妻子李愛玲那場爭吵的陪襯。那場爭吵是全戲的情感高潮,也是刻畫夫妻關係走入僵局,寫得非常真實、精準的一場,不論是讀劇時的黃慧慈,還是正式演出的郭靜雯,情感的爆發都很有力量,和劉守正碰撞出的火花非常精彩。然而王霞在初版中並不太有空間發揮自己的故事。一個美麗少婦,嫁給一個老伯,這本身就很有張力。她過去的背景給她現在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也還可以發揮。相比起陳志勇喪子往事,以及夫妻決裂的爭吵,王霞的過去只落在一個不曾出現的同鄉姐妹上,並且是一個有點牽強且最終不了了之的情節:她正是為了可以和這個姐妹聊電話,而請求陳志勇扮演自己的弟弟打電話到家裡,好讓她從家中脫身。顯然這只是幫助王、陳發展曖昧的橋段,不太經得起推敲。而王霞如此煞費苦心,只是為了和姐妹聊天,開解她,教她如何挽回丈夫。這個姐妹最終如何,這件事之於王霞到底有何意義,也沒有展開。相比起那場爭吵這不僅太輕了一些,以此作為王霞和陳志勇發展曖昧的橋段也不夠自然。當然並不是要很機械的各自安排一場劇力萬鈞的場面來支撐,只是多一些空間展現女主角背後的故事或許會更好一些。
正式演出版本可以看出導演在這方面下了功夫,收尾一幕落在王霞身上:她望著來接孩子的李愛玲,再不是陳志勇,生活中曇花一現的曖昧就此消逝,她的自我又將埋葬在主婦的日常中,全戲的餘韻由她來延續,份量加重了。此外,扮演王霞的趙伊禕,她的表演本身也為人物增添了說服力。她的背景和人物比較接近,演繹起來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在某些場口的表演之成熟,讓人讚嘆。如果說在《獨坐婚姻介紹所》中,她為扮演特定人物,而設計的一些特定姿態,在具體執行時不免還有一些用力,在王霞這個角色上,她的表演幾乎不著痕跡,有十分豐富的細節,和對手劉守正以及周偉強的互動自然而真實。在眾多的停頓和沈默中,通過她的眼神和肢體,觀眾仍能感到飽滿的情緒。有一幕從王霞和陳志勇緊接跳轉到王霞和梁廣仁的戲,兩對人物,關係截然不同,燈光一滅一亮,換場緊湊,對演員是一個考驗,因為要快速切換狀態,準確把握關係,很容易一不小心轉換不及,留有上一場的語氣和情緒,也很容易太過用力,轉變突兀,讓觀眾出戲。趙伊禕的拿捏恰當而準確,單是這樣自然的過渡,通過表演快速呈現兩組人物的關係,本身就可堪玩味,值得欣賞。此外,不論打電話、看手機、剝橙子、笑,她在表演這些日常的行動時,完全交足了戲,絕不輕輕放過。有一場用湖北方言講電話,語言能力是一方面,更可欣賞的是她將這通觀眾都知道是虛擬對象的電話講得栩栩如真。她所設計的節奏、停頓很巧妙,這通電話並不是結束在常見的「拜拜」上,而是嘎然而止,那意味著電話裡的情緒必會延續下來,不管延續的方式是隱藏否認,還是接續發展,不然那通電話將會很快被消解掉,顯得很突兀。她完全做得到,有些場次甚至停在一個你意想不到又十分自然的節奏上,因此她的表演不僅流暢自然,人物真實,還同時能給人新鮮感。觀眾既可以跟隨她的表演進入戲中,也可以欣賞她的表演本身。當然這種細節豐富,非常當下的表演,也是因為有很好的對手,演員的默契營造了一個讓彼此感到安全且自信的創作空間。也有眼尖的劇評人甚至覺得她太過好戲,以至於遮蓋了一些劇本上的不足,比如王霞最後對陳志勇流下的眼淚,表演上雖然自然,但就劇情說,似乎他們的關係並未達到那樣的深度,那麼眼淚的情感動機是什麼?似乎不夠說服力。我的看法是,從情愛的角度去理解她的眼淚,那自然不成立,兩人情感的確不深。但從王霞的角度看,她的眼淚其實是為自己而非為陳志勇。這個人物的悲哀在於在無愛的婚姻中失去或囚禁了自我,陳志勇的出現是她的自我得以喘息放風的機會,儘管她也知道這只是短暫的意外,但面對這一機會的消逝,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不免還是唏噓。這或許有些過度詮釋,但這也是前文所說的,劇本為王霞內心世界提供的空間不足,而在邏輯上王霞又完全有理由展開這樣的內在情感。趙伊禕不是太過好戲,而是她自己就是這樣設計人物的背景,填補人物的內心空間。她填得很充分,但舞台和劇本給王霞的內心篇幅很有限。
最後,不知導演是有意還是無意,此戲的風格很日系,有些是枝裕和的味道。外在不過是日常瑣事,然而日常之下卻暗流湧動。比如《小偷家族》、《比海更深》、《海街四姊妹》等,日常生活、美食、美景,看似美好的背後都隱藏著犯罪、道德、倫理等。日系的平淡與日常導演抓得很準,但有機會重演,暗湧的部分還可再深挖。王霞和陳志勇的曖昧,固然是男女關係的曖昧,但不妨上綱上線一下,這何嘗不是日常生活與道德領域的曖昧?當王霞脫口而出「衰嘢」、將橙子塞進陳志勇嘴裡、在「氹氹轉」上浪漫一轉時,難道沒有一點疑惑,真的覺得彼此只是朋友?實際上他們藉以壓抑這個道德的質疑的,正是日常生活。所有的曖昧都是以日常為藉口展開的。人類其實是善於自欺的,和別人玩曖昧的同時就是在和自己的道德觀玩曖昧。如有機會人性這種狡獪的一面似乎可以呈現得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