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爆.蛹》到《森林海中的紅樓》,再到近日的《驕傲》,編劇王昊然的作品中總有一抹揮不去的冷峻色調,這固然是他的審美取向,但我相信更是他的人生信仰:孤獨本是生命的常態。因此在他的作品裡,現代都市中糾纏不清的男女情感、飄浮不定的身份認同、看似認真又帶幾分玩笑的論辯乃至詭辯,最終指向的都是那永遠無法解決而又永遠需要解決的孤獨感。
先說這場戲結束後觀眾的反應。掌聲自然是不少的,不斷的,為這出色的劇本,也為出色的演員,以及導演。然而我總覺得現場凝結著一股怪異的安靜。沒有一聲叫好,掌聲就在這安靜中熱烈的響著,或者可以說氣氛就在這熱烈的掌聲中凝固著。我猜測是因為這故事挑動了時下香港市民敏感的神經:中港關係。如果有一位Jason這樣的新香港人,我們接納他嗎?面對他提出的質疑,那些用出身論斷人品的種種不公,我們承認嗎?香港的優越感(經濟、制度)與國族的優越感(歷史與文化)的碰撞真是那麼的愚蠢嗎?若是,那彼此都還在優越甚麼?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只能讓觀眾自己去回味思考。中港關係是此戲最顯而易見的主題,觀眾和評論者自會有許多見解,本文不打算再囉嗦。我想談的是在中港關係背景之下,直達核心的那份孤獨感。我想這才是不論中港關係到了怎樣的境地,此戲還有其價值的關鍵。
第一次看劇本的時候,便被劇中Jason的心靈狀態打動,這是一種自卑混雜著驕傲,極需要愛而又無法去愛的狀態。最「動人」的一幕是男主角Jason最後一次和女主角Tanya見面,Tanya想再次嘗試挽回兩人的關係,安撫在頹喪(因為不知道怎麼愛)與憤怒(同前)之間徘徊的Jason。結果是Jason幾乎強暴了Tanya。如此暴力與野蠻為何會動人?這是流氓吧?有趣而又叫人嘆息的正在此處。Jason患有性上癮。性,人與獸,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這一設定自然是別有用意的。Jason西裝筆挺,精通多門語言,是一名專業翻譯員,待人認真誠懇,關心世界時局,有著強烈的正義感,絕對是文明社會中的文明人。相比起他的好友Ryan,發死人財,眼中只有股票、市場,對基層全無同情,Jason實在高尚得多。然而,就是這樣的Jason幾乎強暴了滿懷愛意來安撫他的Tanya。為甚麼動人?因為Jason的壓抑與控制。他意識到自己那無法控制的幾近獸性的慾望,他怕傷害Tanya,不斷的請Tanya離開。可愈是拒絕,Tanya愈覺得眼前這個可憐的男人多麼孤獨,多麼缺乏愛與認同。只是她萬沒有想到,對一個孤獨至極的人呼喚愛,喚來的可能是狂風暴雨,絕不是細水長流,Jason是一個病人。或許Tanya太自信了,她確實看穿了Jason,點穿了他尷尬的處境:他恨自己生長的母國,未能給予他文明的尊嚴,他也恨這生活了七年的新鄉,不論他如何努力卻永遠只是異鄉人。Tanya理解並接受他的痛苦,她自己何嘗不是?那種容易喪失自我的依賴性,不也是who
am I的問題?然而Tanya如此貼心的理解背後,或許是一種幾近愚蠢的自信:愛能解決一切。愛是一種原始的本能,性也是,在這個萬物失序的時代,在這個人只是工具的現代都市,你不會知道你善良的召喚,喚來的是甚麼。我們都只是在生存,恐怕已喪失了生活(愛)的能力了。Jason這種愛無能的病癥表面上看源自他中港身份的焦慮,但無限上綱的說,中也好港也好,愛無能恐怕是現代都市的通病。
劇本深探現代都市人的心靈,但畢竟是一齣戲不是論文,總得悅目才行。此戲是王維告別香港話劇團的作品,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編劇量身訂做,王維飾演Jason十分合適。不知道他自己經歷過劇中人的身份焦慮沒有,祖籍東北,六歲離京,長於廣州,二十赴港,他的背景完全可以讓他焦慮一下。全劇故事並不複雜,也沒有一條非常實在的劇情線索,可以說戲劇衝突的推進主要靠的不是敍事,而是辯論,這是很特別的寫法。這給演員帶來兩個難度,一是台詞複雜,大量的台詞難記不必說,要讓觀眾進入辯詞中,跟隨角色的邏輯,而不覺沉悶更是困難;二是故事雖簡單,但角色複雜,在演繹上不能單靠劇本的事件來支撐,必須為角色的背景、心理變化自行鋪陳非常細緻的依據。這很費心神。王維以此為告別作,顯然花了大工夫,情感收放控制得十分得宜,幾場論辯,台詞功夫一流,前文所說強暴一幕,情感從克制到爆發,節奏安排得流暢自然而富有張力。飾演女主角的黎玉清也是個好演員,Tanya是個層次豐富的角色,都市女性的幹練利落,對Jason動了情後的那種小女人狀,和閨密聊天拌嘴的活潑她都拿捏得宜。另一邊廂,本文一直沒提的另外一對人物Cindy和Ryan,這一組人物在整個劇本裡不得不說是稍弱的。從中港關係的角度來論,Jason身份焦慮乃至情感崩潰,同樣來自內地的有些拜金女形象的Cindy卻似乎自得其樂,最終和Ryan修成正果,到美國結婚生子。這組人物是要來反諷Jason這類人的嗎?但又似乎沒有空間建立這種諷刺。代表著香港的Tanya和Ryan,對佔中截然相反的態度,顯然是完全不同的香港人,但他們也稱得上是朋友,他們的差別和碰撞似乎也可以有更豐富的展現空間。然而巧妙的是這個問題導演處理得很好,劇本的核心本就在Jason和Tanya身上,那Cindy和Ryan乾脆就設計成詼諧人物,正好給全劇沉重的話題添加一點輕鬆的色彩。因此現場觀看,脫離文本,便完全不覺得兩組人物分量有些失衡,反倒覺得輕重有別是理所當然的。也因為這一設計,飾演Cindy和Ryan的江浩然和劉守正頗為出彩,為舞台增添不少笑聲。
最後要提一下的是遊走全場沒有對白的太空人。有劇場前輩認為這一設計裝腔作勢,意念不明顯。飾演太空人的陳嬌從演員的角度講確實可憐,全程戴著頭盔,不僅沒對白,連臉也沒有露出來。然而不論從劇本還是從舞台看,這一設計自有意圖,可以說裝腔作勢,但這是有意的裝腔作勢,這一意象在質問觀眾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以為你們都有根嗎?二十一世紀誰都是太空人,浮游無根。」遑論中港身份歸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