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完董啟章的新作《愛妻》之後,我第一時間想起的不是鍾曉陽的同名舊作,而是Her(《觸不到的她》)這齣講述人與人工智能戀愛的電影。
在漆黑靜默的房間中,Theodore(Joaquin Phoenix飾演)躺在床上,耳戴人工智能系統,放鬆地與系統中的女性聲音Samantha(Scarlett Johansson聲演)對話。Samantha的聲線愈說愈嫵媚,用字愈來愈露骨。即使Samantha沒有實在的形態,Theodore也無法觸感「她」的外貌身體,但到了最後,兩者均進入了纏綿悱惻、水乳交融的歡愉境界。人類與人工智能建立了不可能的愛,甚至實現沒有肉體規範的「性行為」。在深邃無形的黑暗之中,只剩兩個靈魂恣意探戈。這是Her的劇情,也是董啟章《愛妻》裡的結局——男主角沒有了實在的肉體,獨剩意識於妻子的體內。他一張開眼,只見一片漆黑,而且觸不到對方。他能夠做的,就是用「心」去感受妻子的存在,同呼同吸,心智融合。
對《愛妻》的致敬?顛覆或者其他
鍾曉陽的《愛妻》,乃結集〈愛妻〉、〈柔情〉、〈盧家少婦〉、〈良宵〉四個中篇的小說集。當中的點題之作〈愛妻〉,是關於有婦之夫李天良,搭上外遇對象白華荃,使其伴侶霍劍玉憂鬱而終的故事;至於董啟章的《愛妻》,則披上了一層科幻故事的味道。一部能夠收集人類意識、轉化資料為數據、置放一個人的意識於他者身體的人工智能機器,可否促使關係疏離的人類達到徹底的融合?在這個超現實的想像之下,董啟章要講述的,其實也是一個男性背叛妻子的外遇故事。
小說中的大學教授佘梓言,擁有一個小說作家龍鈺文作為妻子。龍鈺文遠赴劍橋擔任「駐校作家」一年,佘梓言卻不自覺地與研究妻子作品的女學生發生曖昧關係。陷入矛盾的佘梓言,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與妻子的關係,還有對妻子作品的理解。
鍾曉陽的〈愛妻〉,假借了李天良愧疚的內心告白,否定男性始亂終棄的行為,批判這種「負心男」的形象。然而,在董啟章的《愛妻》 裡,同情或譴責「不忠」行為這件事並不是故事的重點。在小說中,佘梓言評價妻子的小說〈無端 〉,他並沒有為「不忠」這個行為下一個具體的取向意義。原本幸福美滿的夫妻,最後女方變成了出軌者,而男方則與霍劍玉同一結局,積疾而終——佘梓言不禁思考:夫妻之間關係變質、離異收場,到底是出於甚麼原因?他自己又可以怎樣拉近與妻子的距離?一方面懷疑幸福美滿關係的理型(form),另一方面卻旨在追求關係中靈魂的一致性(consistency)。董啟章在《愛妻》關心的,不是人工智能與科技發展進度的問題,而是透過消隱關係中的標籤與階級,叩問關係能否融洽恆在的可能。
曖昧的界線,科幻地突破
角色的詰問,順勢帶出了董啟章《愛妻》的核心主題——「背叛」與「忠誠」,對關係的影響真是如此巨大嗎?這些概念,又會不會只是多餘的界限,反過來窒礙戀人的徹底融合?到底人與人之間,會否存有根本而純粹、無阻隔而如一的關係?
形形色色的界限,均存在於這本《愛妻》之中。女學生的男友,懷疑她與佘梓言的關係,在女友真正出軌之前,選擇了分手。情人信任對方與否的態度,反噬了兩人的感情。亦因為佘梓言迷失於秩序、界限與真假的狀態,所以他把理解妻子想法與作品的慾望,投射在自己的研究對象,葉靈鳳身上。在一個神秘科研專家的啟發下,佘梓言醞釀了一個「作家運算式」的構想——透過人工智能科技,將某位作家留下的所有作品、文獻材料輸入到機器之中,歸納出這個作家的大數據,最後「復原」其原本的意識,使其所有的情緒、 想法、 知識、 想像都能「不朽」地保存下來,供後人參考模仿,永續這作家的藝術風格。而佘梓言的試驗人選,就是自己的研究對象葉靈鳳。彷彿擁有了這台機器,佘梓言便可以閱讀、理解所有作家,甚至所有人的意識,包括妻子龍鈺文。
由不在場到關係的終極回歸
《愛妻》的小說情節,都是建基在消失(disappearance)與缺席(absence)的前提下發生的。妻子不在身旁,佘梓言才有機會面對自己的「身心病」,與及纏繞自己的無昧無明與游移不定;女學生與男友缺少了性的牽引,愛也就走向脆弱,她亦無法察覺到自己無意識(unconsciousness)的助力,不知不覺接近老師的心,甚至走進了他兩夫妻的房間;至於「復原」葉靈鳳意識的「葉靈鳳計劃」,目的就是要召喚死去的作者靈魂,重現一個作家的真貌。小說發展到後段,「機器」建不成,「葉靈鳳計劃」亦沒有實行,董啟章索性「請」出葉靈鳳的「靈魂」,讓佘梓言與葉靈鳳在沒有他人與生氣的冰冷書庫裡「世紀對話」。董啟章在這裡的處理,可謂天馬行空。他不僅抺去了實際的界限,還顛覆了想像,試驗人類與人工智能,甚至與亡魂結合的可能。這種終極的融合,就是書中反覆提到的,法國天主教神父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主張的心智圓滿結合(converge)。[1]
德日進的觀點,是矛盾而有啟發性的。身為一個天主教神父,德日進虔誠地相信「大愛」的存在。而他倡議的這種「大愛」,又可以化為理性而系統化的論述,突破宗教與科學的界限,為人類心智合一、終極進化的藍圖提供一個宏大而理想化的構想。這種觀點,不正是企圖透過「不在場的可能」,去召喚一致關係歸來的想像嗎?
在第二章節的〈浮生〉,佘梓言與龍鈺文終於能夠跨過時空與地理、作者與研究者、忠貞者與不忠者、男與女、靈魂與肉體等的限制,做到靈魂契合,同處一體。兩人同處一個形體,在未知不定、混沌無形的黑暗中,一起漫舞,一起探戈。這種徹底的合一,就是進一步地,嘗試消去性別、身體、意識與意志的限制,實現個體終極的融合。
缺席了的妻子、 有愛無性的戀人、空想的實驗⋯⋯《愛妻》書中種種的不在場與科幻的構想,都是為了成就根本的、如一的關係回歸。習慣了的日常、規範了的身份秩序、存在與否的重要性、對逝去消隱之執著,都無法讓我們真正貼近、面對愛的本質。或者真的如德日進所言:要等到一切的限制消失,我們才會更發現愛的本質——那就是虛無的游動、混跡於無的契合、靈慾的無阻呼應,即使任何一方沒有形體、驅殼。而這種對愛的、對關係的覺醒,是需要通過秩序的崩解、 適應關係裡的不安與恐懼而建立的。《愛妻》最後拋給我們的,不是作家特質能否複製、人工科技可否保存靈魂甚至重置意識進入他人身體的艱澀問題——由始此終,它都在鼓勵人放膽地愛,及早地懂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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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日進認為,人類各個不同民族和文化群體,會隨著科技發展而實現思想交流,最後演變為一種超越個人層面的心智綜合,達到全人類心智趨同的境界。這境界呈現的終結點,正是奧米茄焦點(Oméga)——意識在心智上的複雜化達到頂點,將物質完全精神化,達到宇宙的圓滿。而連結這個終結點的元素,就是愛的能量(amour-énergie)。德日進相信,人類心智的大結合不會扼殺個體的獨特性,導致單一的集體化(merge);而是因為愛的驅動,使得每個人都可以互相連結,又可以各自保存自我獨立的狀態(conver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