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的新作《克拉拉與太陽》(Klara and the Sun)早定於本月二日發布(編按:三月二日),發布當天就引起了文壇的廣泛討論。筆者不算是石黑一雄的書迷,但還是急不及待買下了著作,一讀這位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的新作(《克拉拉與太陽》是他得獎後的首部作品)。
《克拉拉與太陽》講的是一個太陽能機械人的故事,太陽是全書一個重要的「角色」,透過敘事者的口吻和隨著劇情的進展,讀者會漸漸知道,這個叫「太陽」的東西在整套敘事模式的隱含意義(這裡先不「劇透」)。在一種意義下,《克拉拉與太陽》無非是一部關係人工智能機械人的故事,它跟其他類似的小說一樣,探討機械人與人類的關係。機械人可以成為人類嗎?人類會否因為機械人的出現而受益?
石黑一雄並沒有回避這些問題,但同時,他亦沒有想要以科學和理性的角度回答這類問題。甚至說,從小說的敘事設定看,《克拉拉與太陽》或許跟中多數關於人工智慧的科幻小說並不一樣:小說中的「我」(克拉拉)是一台有人類長相的機械人,這使得所有發現的事都由機械人的主體視覺展開。事實上,正因為這種敘事視覺才會有故事中的「太陽」。
嚴格來說,這部小說應該要叫作《我與太陽》。
小說的主線由克拉拉在店裡等待被人購買展開。未來的世界需要機械人,而這些機械人就像其他大部分的故事一樣,型號不斷推陳出新,新型號的機械人在性能上比舊有的要好。結果,新型號愈來愈有個性(懂得排擠其他舊型號),思考模式也愈來愈接近人類。克拉拉並不是當時最款的機械人,但她亦不像舊款般「愚笨」,只懂服從指令。她最大的特色是有個人情感,同時有理解他人情感的能力,這使得她一方面喜愛服從主人的指令,同時保有自己的主見 ── 如此,剛好成為了劇情推展所需的最佳角色。
《克拉拉與太陽》顯然是涵蘊了一種解讀:它是克拉拉的成長日記;在以克拉拉的角度敘事的同時,它意指了機械人的主體書寫。在小說,這個「我」有主體思想,亦相信自己有情感。就讀者的角度而言,這彷彿是窺探了機械人的內心世界,這個機械的「我」亦無疑於人類創作文學時的心靈(雖然從一個意義之下,是石黑一雄嘗試代入和模仿機械人)。
小說以機械人的主觀心靈出發,這看似是簡單的設定,卻涉及到討論人工智慧與藝術創作(書寫)的一些關鍵問題。假如人工智慧可以寫出人類認為有文學價值的東西,那它算是懂得創作藝術品嗎?這類問題的答案時常顯得很兩極化,這裡亦難以把所有觀點羅列。但一種廣為接受的觀點是,機械人沒有主體情感,而藝術創作彷彿涉及作者的情感,因此可以斷定機械人不能創作出藝術品。
讀者不需要認同這些觀點,也不需要討論機械人能否有情感這種哲學問題。《克拉拉與太陽》裡的克拉拉有主體情感,但這甚至都不太重要。小說裡有其中一幕說到,克拉拉並沒有嗅覺。在人類的角度,沒有嗅覺有時是一種恩賜。這種由機械人出發的主體視覺,反而引導了我們思考一些問題。假如機械人沒有嗅覺,她可以書寫小說嗎?又或許進一步問:如果機械人沒有觸覺,她可以寫小說嗎?這些人類的感官很大程度上構成了藝術創作的基礎,但在另一方面,我們不能認同這些是寫作的必要條件,否則我們得承認很多人都沒有創作的資格。這自然是荒謬的。
沒有嗅覺也能寫嗅覺,這似乎是共識(除非一個沒有嗅覺的人偏要寫一部完全關於嗅覺的小說,這可能會被受質疑)。那沒有情感可否書寫情感?這似乎能以用一種邏輯去解答。就是:取決於書寫內容的本身。一些小說重點並不在於情感,那麼偏要討論情感可能本身沒有多大意義。
《克拉拉與太陽》有趣的地方是,它正好提供了一種機械人書寫的實驗。在小說裡,克拉拉學習人類的各種互動方式,但最終她並不是真正的人類;同時她不需要成為人類,因為人類在新時代下其實正想要成為機械人(有點諷刺)。在世人崇拜科學的新時代,人類幻想自己能像機械人一樣,把情緒視為沒有價值的副產物。在這種意義下,石黑一雄的新作不但是一種機械人的書寫,還是未來人類的書寫 ── 假如未來人類仍然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