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金庸武俠世界的大象(上)
在金庸的武俠世界裡,《射雕英雄傳》是父權主義重振聲威的作品,因此有《九陰真經》的敘事,亦安排了黃蓉這位既聰明、有主見、有個性但完全服膺於父權主義的女性角色。吳藹儀女士曾批評金庸不了解女性,不過她的批評是建基於她對金庸武俠小說裡眾女性角色的分析。在《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這兩部武功無用武之地的小說裡,女性角色亦變得可有可無。
但在《射雕英雄傳》、《神雕俠雕》和《倚天屠龍記》這三部曲裡,女性的角色由黃蓉這樣一位完全服膺於父權主義的女性,兌變成小龍女這位既是楊過師父,又是他情侶的角色。《倚天屠龍記》的眾多女性不是令人生畏(滅絕師太),便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上文已提及在這三部曲裡,女性在主角學武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在這三部曲裡,女性角色的轉變,其實關乎武功在三部小說裡作為隱喻的作用。雖然隱喻由作者賦予,但隱喻有別於象徵,隱喻是不穩定的。班雅明更指出:「隱喻在思想的領域裡,就如在現實世界裡的廢墟一樣。**」廢墟固然指向一段光輝的歲月,但從廢墟所見,這段歲月有很多不能確定的事;另一方面,倒下的構築物同樣訴說著一段衰敗的過去。武功作為隱喻的不確定性從《九陰真經》便可見一斑。
**(見Walter Benjamin,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 London, Verso, 1977. Page 178.)
在《射雕英雄傳》裡,有關《九陰真經》的敘事,把武功看成是一股蘊藏在中國文化典籍裡的力量,一方面固然是文化自我中心之人的狂想,另一方面卻一語道破經典和經世的密切關係。《九陰真經》的故事亦矯正了《碧血劍》的政治錯失。袁承志錯把李自成看成是更生明朝統治的正義之師。但在《碧血劍》裡,這股來自民間的新興力量只懂得奸淫擄掠,李自成更是沉迷美色,搶走守邊大將吳三桂的姬妾,迫使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金庸熟悉歷史,對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動機卻沒有深究,簡單地把事情推諉到兒女私情上。其實,即使吳三桂沒有引淸兵,但如果李自成真如《碧血劍》所言,淫亂殘暴,清兵入關就只是時間問題。
尤爲重要的是在《碧血劍》裡,李自成並非一開始就是大奸大惡或昏庸無道,而是一個深得民心,四方來投的草莽英雄。只是攻克北京,迫死崇禎後便開始變質。這點和後來《笑傲江湖》反覆重申的所謂「權力使人腐敗」的調子一致。不過,《笑傲江湖》是全面否定政治,也是說權力必然使人腐敗。《碧血劍》卻沒有採取這種極端的立場,它更暗示權力使人腐敗一節是可以防止的,關鍵是親賢臣,遠小人。李自成卻適得其反,他沉迷酒色,縱容部屬奸淫擄掠的行徑固然令袁承志反感;但令袁承志完全失去希望,要自我放逐的,卻是因爲李自成不再信任李岩這位闖軍中的唯一儒生!
《九陰真經》在吸納民間力量之餘,卻把主動權牢牢掌握在黃裳這位士大夫的手裡。但即使如此,《九陰真經》仍指示著一個嶄新的政治局面。這部矚目巨著有如孫悟空從石頭爆出來一樣,完全無跡可尋。若非《九陰真經》紀錄自己的出處,人們將永遠不會知道它成書的原委。它不屬任何門派,但卻統攝眾多門派的武功。它出自文人之手,卻不屬經史子集任何一類,而是武學寶典。《九陰真經》是新派的武學,它完全沒有師承,是嶄新的事物。《九陰真經》由文字清楚記載,用黑格爾的術語來說,是完全客觀化了。相對於傳統的門派,它的武功是革命性的,因爲它是人人可以學的。像全真教的內功心法就是口傳,只有全真教的人才能學到。
《九陰真經》代表著一股新興的力量,一股統治者沒有絶對把握可以控制自如的力量。它和傳統武功的分別就有如選舉制和委任制的分別一樣。當然,選舉是可以操縱的。最簡單的方法是限制選民的資格,如功能團體選舉以組織爲單位而不是以個人爲單位。此外,還可以用等額選舉、記名投票等方式令到投票者有所顧忌,總之不讓選舉作爲民意表達的功用發揮出來。人大常委訂下的8.31框架更是限制民意表達的最新發明!
更值得注意的是黃裳並沒有創立甚麼門派,他死後,《九陰真經》誰屬的問題,便出現法律真空。在一般的情況下,只有革命時刻才會出現法律真空。黃裳死後,《九陰真經》確實引起一場武林人士的革命。所有既有的武林勢力都深受這部經書的威脅,因爲經書破壞了原有勢力之間的平衡。《九陰真經》最後由華山論劍中勝出的王重陽奪得。《射鵰英雄傳》並沒有交待華山論劍的具體安排,更沒有解釋爲甚麼最後獲勝的人可以把經書據爲己有。華山論劍即使是兵不見刃,但仍是以武力服人,也就是以武力來解決法律真空。解決法律真空的問題可以有更好的辦法——用民主手段。只要把《九陰真經》廣爲印行,有興趣的就送(或購買)一份,獨霸武林的問題就不再存在。不過在《射雕英雄傳》裡,武功作為隱喻的意義在於重振父權主義的聲威,因此不是武俠小說的作者民主意識微薄,以致《九陰真經》不但未能廣泛流傳,還險些被王重陽毀了。
《射鵰英雄傳》對於應否毀滅《九陰真經》的態度十分曖昧,似乎是保留有保留的道理,銷毀亦有它的道理。但客觀上,毀滅《九陰真經》,王重陽天下第一的地位就更鞏固。事實上,《九陰真經》的力量無非就是民眾參與的力量。本來,中國之大,外敵實不足畏。像鴉片戰爭,如果淸庭能夠動員民間抗英的力量,英人焉能得逞?又如太平天國,若非曾國藩、李鴻章動員了鄕勇的力量,太平軍或許可以直搗北京。事實上,慈禧便一度妄想利用義和團的力量來趕走外國勢力。法國大革命爆發,普魯士、奧地利、英格蘭等列強聯手干預。眼看普魯士軍快將攻陷巴黎,而原有的軍隊士氣低落、潰不成軍之際,全民徵兵的創舉扭轉了危急的軍事形勢。有理由相信金庸這位新派的武俠小說作者亦明白這項中外皆適用的歷史教訓。《神鵰俠侶》的郭靖以長輩身份忠告忽必烈不要妄想吞併中國,因爲中國之大,能人義士數不勝數,一旦動員起來,蒙古軍必一敗塗地。《倚天屠龍記》更淸淸楚楚把驅趕蒙古人的責任,放在明教這個能夠動員民間力量的外來宗教組織身上。
既然是整個社會總動員,女性的參與便不可缺少了。但社會總動員的作用無非為了重振父權主義,怎可能由得女性參與?在《射雕英雄傳》裡,《九陰真經》被梅超風取去便是清晰的警告!金庸的武俠世界令成千上萬的讀者著迷,關鍵在於他成功把重振父權主義和女性參與的矛盾轉化為一部又一部引人入勝的武俠小說。《神雕俠侶》和之後的小說都是為了處理這個矛盾,而《神雕俠侶》的處理手法十分成功,令喜愛這部小說的讀者誤以為這是一部寫情寫得盪氣迴腸的小說。
《神鵰俠侶》結尾時,主角楊過僅憑一人之力擊斃南侵的蒙古軍元帥,瓦解襄陽城之圍。他亦因而跟郭靖一樣,擠身民族英雄的行列;但郭靖成為民族英雄是當之無愧,楊過卻不過是偶然的民族英雄。楊過與郭靖關係密切,一度寄居在桃花島上,由郭靖、黃蓉撫養。表面上,《神鵰俠侶》和《射鵰英雄傳》的關係亦同樣密切。前者的故事緊接著後者。蒙古並沒有放棄南侵,在郭靖的號召下,武林英雄開始組織起來共同抗敵。丐幫在黃蓉的領導下更是全幫投入救國陣線裡。可是故事的主角楊過卻不十分投入,他還一度投靠蒙古,又想刺殺郭靖。事實上,當他寄居在桃花島時,黃蓉已處處提防;只教他孔孟之道,卻不教他半點武功,累得他被郭靖兩個沒甚出息的徒兒欺負。黃蓉的擔心一方面是由於楊過之父楊康之死,多少與自己有關;更重要的是黃蓉察覺到楊過的性情與自己酷似,即是說叛逆、行事不按常理,又詭計多端,難以對付。
事實上,楊過的性情以至他的武功都是與郭靖對立。郭靖學的武功全是江湖上名門正派的武功,而且雄渾剛勁。楊過雖然與名門正派頗有淵源(一度加入全真教),但卻沒學到半點武功。反而外號「西毒」的歐陽鋒教了他倒轉穴道的武功,而他那位亦師亦情人的小龍女教他的,是一套專門對付全男班的全真教武功。如果郭靖代表著群眾質樸敦厚的一面,楊過則似乎代表著刁鑽、狡猾、冥頑不靈的一面。但爲甚麼這些負面的描述要和女性連在一起?《射鵰英雄傳》裡的黃容雖是詭計多端,但卻並未引致不安,反而處處顯得活潑可愛。她小小年紀,卻膽敢逆父意,離家出走。但自從遇見郭靖之後,比貓兒還馴服;即使對方不顧而去,亦誓死追隨。黃蓉是小孩的淘氣而已;楊過則不同,除了黃蓉存有戒心之外,全真教上下當他頑劣成性,無藥可救。後來走進不見天日的墓穴裡,才能寧靜地渡過少年的時光。重出江湖後,又因爲與小龍女的師徒戀而爲世所不容。
郭靖成爲民族英雄的寓意深遠,他集《九陰真經》和《武穆遺書》於一身,師承多位名家,得到黃蓉的扶助,受益於洪七公的教誨,更有長於蒙古的難得經歷。楊過賴以擊潰蒙古軍的武功卻是一個人孤獨地練成的。本來他和小龍女雙劍合壁的功夫足以打敗任何強敵。但小龍女卻誤信黃蓉之言,以爲離開楊過對他會更好,因而把無敵手的玉女劍拆散了,從此再無從發揮。楊過被削去一條手臂的情節,也就形象化地點出玉女劍被拆散的事實。本來楊過和小龍女之間堪稱情比金堅,但一次又一次的誤會令二人總是無法一起。誤會的原因卻不是尋常瑣碎的事情,或情侶之間時常出現的猜疑,而是因爲小龍女把楊過看作與一般少年無異。她聽信黃蓉之言,以爲外面的花花世界會更適合楊過。誰不知楊過甘願與小龍女在墓穴裡度過一生。小龍女不惜跳崖,因爲她估計楊過會像其他人一樣漸漸忘掉她。誰不知十六年後,楊過不但沒有忘記她,更毫不猶疑地追隨她的足跡,跳下懸崖。
《神鵰俠侶》被譽爲愛情小說的典範,引元好問的詩句,「情之爲何物」,令人神魂顛倒。但同樣顛倒的是楊過的身份。若非楊過的性情和行徑有異於一般男子,詭計多端,難以捉摸之餘卻又一往情深,他與小龍女之間的一段情肯定會平淡得多。究竟楊過的身份是甚麼?連黃蓉也認爲他與自己相似,這是否暗示楊過是女兒身?
楊過當然不是女兒身,但在故事裡,他和男性人物的關係不是緊張就是隔膜,但跟女性人物則極合得來。即使黃蓉和郭芙兩母女亦能與楊過冰釋前嫌。楊過與《笑傲江湖》的令狐沖同樣不拘小節,但卻似乎沒有閒情跟田伯光之類的人物飲酒。值得注意的是,在金庸的世界裡,只可能有男性或女性,不可能有雙性,連不男不女也不可能。《葵花寶典》的武功要人(其實是男人)先行揮宮,對金庸來說,揮宮等如變性。在《笑傲江湖》裡,無論是東方不敗、岳不群或林平之,揮宮之後的行爲和動靜都變得女性化。聰明如徐克便索性用美艷的林青霞來演東方不敗,大獲好評。楊過不是女兒身,亦不是雙性人,不男不女也不是,餘下的選擇就是男性,但卻是一個寧願在不見天日的墓穴裡與心愛的人度過一生的男性。
吳靄儀在《金庸小說的女子》的總論裡,引用了一句話來形容金庸對女子的看法:「愛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但卻是女子生命的全部」。如果以楊過的愛情觀來測試,他顯然是個女子了。事實上,若非小龍女在跳崖前寫下十六年後相見的字句,而黃蓉又編織了南海神尼的故事,楊過到處行俠仗義的事情便不會發生。十六年過了,小龍女卻沒有出現,他立即跳下懸崖,甚麼行俠仗義亦隨他跳入萬丈深淵裡。
在中國,俠士的傳統可以追溯至《史記》,但俠女卻是近代才有。另一方面,烈女的傳統卻足以跟俠士媲美。烈女不是俠士,俠士卻可以選擇做烈士。楊過用情之專達到貞烈的地步,但他的俠士身份卻好像是臨時附加的。如果郭靖是一個平民變民族大英雄的故事,楊過則是浪子變英雄。但楊過這個浪子其實是一個用情專一的浪子。可是用情專一還算是浪子嗎?楊過的特徵是無論用甚麼形容詞(包括男性或女性)來形容都可能是犯駁的。唯一不會犯駁的,就是達歇爾或後殖民論述裡所說的「他者」(The Other)。論身世,郭靖本來亦屬於「他者」的範疇,但《射鵰英雄傳》的敘事模式把這個「他者」完全包藏起來,就像《九陰真經》包藏著民間的武功一樣。楊過這個「他者」最終亦被網羅在民族主義者的陣營裡,但這個結果是一再拆散楊過和小龍女這對苦命鴛鴦之後才達到。兒女私情和民族大義其實不一定相抵觸,郭靖和黃蓉夫妻檔堅守襄陽,就是最好的反證。爲甚麼楊過和小龍女不能?
雖然楊過和小龍女的孤僻性格可以作爲一種解釋,但二人聯手打敗金輪法王,挽回中原武林的厄運,群雄更聲言尊小龍女爲武林盟主,不過一旦知道楊過有意娶身爲師傅的小龍女爲妻時,眾人嘩然,因爲違背了長幼有序的傳統禮教。金庸的小說號稱新派武俠小說,其中一個理由是因爲小說以現代的愛情觀投射到過去的時空裡。然而,禮教在過去的時空作用卻並不相同。中國社會素來重視男女之防,在《書劍恩仇錄》裡,鐵膽莊的小姐周綺和紅花會的徐天宏,因爲跟大夥兒失散而一起上路,三日後才與大夥兒聯絡上。周綺的母親知道這件事之後私下對女兒說:「你一個黃花閨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難道還能嫁給別人嗎?」(《書劍恩仇錄》頁244)幸好後來周綺和徐天宏總算情投意合,傳統禮教並未妨礙自由戀愛。《碧血劍》的溫青青或阿九(長平公主)在公眾場合裡總是女扮男裝。黃蓉出場時也是女扮男裝,與郭靖熟絡以後卻好像沒有需要再扮下去。二人亦一起上路,但《射鵰英雄傳》並沒有提出男女之防的問題。
在金庸小說眾多的女子裡,論聰明才智黃蓉雖有過人之處,但卻不是無可比擬。若論與男性的關係,黃蓉這個角色卻是獨一無二的,她是金庸筆下的眾多女子中,唯一一個智勇相全而又不致令其他人感到不安、感到受威脅的人物。黃蓉外號小妖女,她的妖是性格使然,不是因爲她是女人。《倚天屠龍記》裡,殷素素死前對兒子張無忌的忠告,卻是直指女人的本質:「孩子,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倚天屠龍記》頁391)《射鵰英雄傳》和其他小說不同之處是既沒有男女之防,又不用提防女人。《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不用提防女人,因爲已有男女之防。《神鵰俠侶》沒有明言要提防女人,但處處提防玉女劍,不讓楊過和小龍女聯手,逼使楊過獨個兒練甚麼黯然銷魂掌。《倚天屠龍記》的女性人物幾乎個個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個個都要提防。《天龍八部》的天山童姥和李秋水武功厲害得好像妖怪。《笑傲江湖》沒有提防女人,但卻要提防男人變了女人。不過到了《鹿鼎記》,韋小寶雖然也曾被女人騙了,但卻無傷大雅。不但無須提防女人,更可以把她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無論如何,楊過和小龍女的戀情是獨一無二的。如果世間上真的有戀人選擇在不見天日的墓穴裡廝守終老,那麼這對戀人必然也像楊過和小龍女一樣,對外間的花花世界毫不感興趣。在別人眼中,這對戀人必是患了嚴重的自閉症。事實上,楊過和小龍女都不是一般意義的正常人;然而兩個不正常的人卻能彼此相愛,而且愛到完全爲了對方而活。正常人做不到的,二人卻做到了。二人的關係就也顛覆了正常的秩序。其實,整部《神鵰俠侶》可分成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射鵰英雄傳》的延續,這個層面的事情都是在地面上發生的,而且了無新意。宋室如常無能,蒙古軍志在必得的襄陽城全仗郭靖等平民百姓力拒來犯。《神鵰俠侶》引人入勝的情節都在地下發生的。終南山下的墓穴是其一,絕情谷是其二,而且絕情谷下另有洞天。楊過和小龍女相隔十六年重逢的地點又是懸崖下的洞穴。《神鵰俠侶》以寫情而聞名,但如果其中的愛情情節不是在地下發生,會否同樣吸引?可以肯定是地面上的民族英雄故事已是嚼蠟無味了。
金庸在《神雕俠侶》引用元好問詩句:「問世間,情為何物」?楊過和小龍女的戀情其實是最佳答案,令人發出「情為何物」的戀情必定是顛覆正常秩序的地下情。事實上,只有顛覆正常秩序的情才會轟轟烈烈!不過《神雕俠侶》寫楊過和小龍女的情寫得盪氣迴腸之餘,更因為武功這元素而份外令人陶醉。《神雕俠侶》寫二人在古墓一起練古墓派的玉女素心劍時,需要赤身露體,練武功不能心存雜念,否則會走火入魔;楊過和小龍女二人練玉女素心劍時當然也不能例外。二人成功練成這種武功,說明二人的關係嚴格來說並非師徒,而是有如伊甸園裡的亞當和夏娃,根本不自覺自己赤身露體。從武功作為隱喻的角度而言,《神雕俠侶》寫楊過和小龍女二人赤身露體練玉女素心劍,是否像洪七公聲稱自己從沒有殺錯一個人,暗示練武可以令人重返伊甸園?《神雕俠侶》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暗示,但二人赤身露體一起練武的情節,已足以為二人的關係加上一般戀人身上不可能見到的色彩。金庸武俠世界的奇特也在於練武竟然可以為世間的戀情加添色彩!
不過從武功作為隱寓的角度而言,楊過和小龍女二人的練武情節亦可解讀為化解重振父權主義和讓女性參與的矛盾。雖然這種厲害的武功創自古墓派,但卻要等到楊過出現才能練成!況且楊過和小龍女這對戀人,如同伊甸園裡的亞當和夏娃,換言之二人之後,恐怕再沒有如此完美的配合,能再練成這種絕世武功了。從武功作為隱喻的角度而言,玉女素心劍雖然厲害,但成功練成的機率十分低。換言之,讓女性參與一事沒甚麼大不了,只要讓女性的參與減至最低便是了。《神雕俠侶》的古暮派長年累月活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幾乎與世隔絕。小龍女離開楊過後,先走入絕情谷,然後跳下萬丈深淵。《神雕俠侶》的故事情節跟玉女素心劍作為隱喻正好配合。但《神雕俠侶》是否解決了父權主義和讓女性參與的矛盾?這個矛盾怎能輕易解決!在《神雕俠侶》中,楊過雖然浪蕩不羈,但對小龍女一往情深。他聽了黃蓉編造的故事後,耐心等候。十六年過去,小龍女沒有出現,他毫不猶疑,從相同的地方跳下;甚麼行俠仗義或民族大業都變成無關宏旨。無論怎樣苦心經營,女性對父權主義的大業始終是隱患,因而出現殷素素死前對兒子那句莫名其妙的忠告。
作為三部曲最後一部著作,雖然《倚天屠龍記》跟之前兩部的關係並不明確,起碼沒有重疊的人物;但在《倚天屠龍記》裡,民族大業兩件最厲害的武器——《九陰真經》和《武穆遺書》——無處容身,要分別收藏於倚天劍和屠龍刀裡。更值得注意的是民族大業的繼承者已不再是俠義之士,而是一個被名門正派者歧視地稱爲魔教的明教。《倚天屠龍記》開始時完全沒有解釋爲甚麼明教會被視爲魔教,直到故事說了一大截時才透過楊逍撰寫的《明教流傳中土記》來交待魔教的名稱,實因朝廷長期迫害下不逕而走。故事特別指出明教的兩大特點是素食和團結,即使官府迫害,亦抗爭到底。素食卻並不是出於宗教理由,而是爲了省錢。明教團結的也就是廣大的低下階層。明教是民族主義者,但更是對抗權威,挑戰官府的地下力量。在《射鵰英雄傳》裡,社會總動員全由士大夫操控,除了要面對女性參與的問題,沒有其他威脅。《倚天屠龍記》對社會總動員的後果,考慮更全面。
另一方面,在《倚天屠龍記》裡,六大派在民族大業方面一直置身事外,即使多次吃了蒙古人的虧,仍是各顧各的。聯手圍攻光明頂的敵愾同仇不知去了那裡。事實上,這是群眾動員之後的必然結果。群眾一旦動員起來,權力會轉移,先前的領袖被擠出局外。《倚天屠龍記》的故事開始時,把中原武林和明教的對立寫成正邪不兩立,但屠龍刀落入謝遜手裡一節已說明問題的原委——權力轉移。面對權力轉移的事實,《倚天屠龍記》嘗試找出新舊勢力相處之道。張無忌的角色很大程度上是爲了平衡這兩股勢力而設的。他出生的冰火島、寒毒無比的玄冥神掌和至剛至陽的九陽神功,都表達了這個角色的象徵意義。他生到世上,立刻化解了謝遜對自己父母的仇怨。光明頂上的傑作更是畫龍點睛。事實上,光明頂之戰就是張無忌事業的顛峰。之後,他週旋在趙敏和周芷若之間,只能左支右撐,事業上再無突破,最後更放棄教主之職。也就是說,被擠出權力中心。
金庸在《倚天屠龍記》的後記裡,說張無忌這個角色比較軟弱,較少英雄氣慨,不能做政治領袖,反而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不過,能夠化解六大派和明教的仇恨,其實已經十分了不起。事實上,故事說光明頂一役,張無忌依次打敗六大派的高手時,盡力留有餘地,使對手雖敗不辱,不致再加添仇怨。被明教上下擁爲教主時,他一再約法三章。與其說欠缺政治能力,不如說未能駕馭身邊的女性,被她們牽著鼻子或蒙在鼓裡。《倚天屠龍記》的一大特色,是書中的女性大部份都僞裝,但卻不是女扮男裝。紫衫龍王僞裝爲金花婆婆,小昭裝作侍婢,殷離變珠兒,趙敏的名字本身就是僞裝,周芷若僞裝宋夫人,又偷偷練《九陰真經》的武功,似乎是應驗了殷素素對張無忌的忠告。但金庸小說的兩性關係,亦因此而變得越來越緊張。
在《射雕英雄傳》、《神鵰俠女》和《倚天屠龍記》這三部曲裡,怎樣處理兩性的關係,出現很大的落差。《射雕英雄傳》在武功作為隱喻的層次上,重振父權主義的聲威,因此毋須處理兩性的關係,更可以接納聰明、詭計多端的黃蓉。《神鵰俠女》寫楊過和小龍女情比金堅的故事,重新發現女性對父權主義始終是隱患。《倚天屠龍記》索性把問題簡化爲女人騙人,然而把問題簡化不但不能解決問題,還會自食其果!即使女人真的較男人懂得騙人,也不能貿然說女人比男人壞。所謂騙人其實是騙男人。女人專長騙男人只能說明在兩性關係裡,女人處於劣勢,對付男人就只能智取,不能力敵。滅絕師太的性情比男人更剛烈,但深明女人勝男人之道在於使詐。其實,在《倚天屠龍記》裡,趙敏不惜背叛父親,周芷若不惜違背毒誓,爲的就是和張無忌相好。《倚天屠龍記》一方面把男性說成是受害者,另一方面卻處處維護男性的優越地位。故事結尾時還特別安排周芷若被「玄冥神掌」所傷後,存心把寒毒之氣傳給趙敏。張無忌自然出手相救,故事說:
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搶迫,張無忌體內的九陽真氣便盡數傳到趙敏身上。這一全力發揮,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時便驅趕殆盡。但陰陽二氣在人體內交感,此強彼弱,彼強則此弱,玄冥寒毒一盡,九陽真氣便去抵銷她所練的九陰內力。(《倚天屠龍記》頁1614)
這段描述再一次把武功用作兩性角力的場所,同時亦生動地剖析了金庸對兩性關係的新態度——一場零和遊戲,此強則彼弱,彼強則此弱。兩性關係既是零和遊戲,女性的地位隨著總動員而提高時,父權主義下獲益良多的男性,大家長的優越地位便告搖搖欲墜,隨時會全面崩潰。在《倚天屠龍記》裡,武功成了兩性角力的焦點所在。張無忌年糼時被非常陰寒的玄冥神掌所傷,直至學得「九陽神功」才能驅去體內的寒氣。名義上,《九陰真經》的武功依然為世景仰,但實際上卻是另一回事。《九陰真經》的武功雖然仍是光明正大,但周芷若練出來的武功卻是陰毒無比。《倚天屠龍記》的解釋是:
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劍中的《九陰真經》後,生怕謝遜和張無忌知覺,只是晚間偷練,而時日迫促,無法從紮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漸進,因此內功不深,所習均為真經中落於下乘的陰毒武功。(《倚天屠龍記》頁1614)
這個解釋是否言之成理,很大程度取決於小說本身對周芷若的描寫,若然周芷若是另一個梅超風或滅絕師太,那麼急忙練功之說是可信的。但小說對周芷若的描寫前後有出入,小說上半部的周芷若予人的印象是柔弱遲疑。另一方面,周芷若取得真經時,她跟張無忌和謝遜流落荒島,與外界隔絶,根本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返回中原,時日迫促之說未免牽強。返回中原之後,謝遜被擄,張無忌又纏上趙敏,與周芷若聚少離多,她根本不用偷偷在夜間練陰毒的武功。《倚天屠龍記》的女性人物有一個明顯的共通點——生人勿近。趙敏二十未出頭,當上類似中央情報局的特務組織首腦。周芷若被形容爲:「外表溫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絲毫不在趙敏之下。」(《倚天屠龍記》頁1647)殷離小小年紀就懂得向母親的情敵施毒手。小昭表面上是溫柔斯文,但卻是波斯明教的聖女,絕對不能親近。當然還有滅絕師太,其人一如其名。而且她雄心萬丈(字面意義已是矛盾之至),致力光大娥媚這個以女性爲主的門派。如果將《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這三部曲的女性人物排比,得到的印象是女性由賢內助變成障礙,再變成猙獰可怕的敵人。黃蓉絶頂聰明,但一心輔助郭靖。小龍女飄逸脫俗,卻不懂世事,妨礙楊過建功立業。趙敏、周芷若和小昭每人都有特殊任務在身,她們雖鍾情於張無忌,但又與他爲敵。在《倚天屠龍記》裡,女性是男性所不能駕馭的。不只不能駕馭,按照滅絕師太的計劃,更要倒過來駕馭男人。而且這個計劃絕非異想天開,而是有強大的後盾——有關屠龍刀和倚天劍的秘密。
屠龍刀虎虎生威,倚天劍鋒利無比,但真正的威力在於內裡的玄機。兩柄兵刃分別藏了《九陰真經》和《武穆遺書》。這個秘密卻只有娥媚派這個以女性爲主的門派才知曉。兩柄兵刃乃郭靖和黃蓉所鑄,爲了讓日後英雄繼承民族大業。然而,在《倚天屠龍記》裡,武當、少林等名門正派對民族大業似乎無甚興趣。娥媚的滅絕師太雖然知道箇中秘密,並不惜逼周芷若發毒誓,務要奪得兵刃;但爲的只是光大娥媚,獨霸武林。周芷若終偷得兵刃,取去經書,練起《九陰真經》的武功。在《倚天屠龍記》裡,這一段情節是在結尾時才以三言兩語交代。
從學武功的角度而言,金庸顯然是性別歧視。他的小說極之細緻地描述男性人物如何練成絕世武功,對女性人物學武的過程則鮮有提及。即使提及也是因爲練的是邪門的武功,如《倚天屠龍記》的珠兒(殷離)和《天龍八部》的阿紫。金庸的主觀意圖當然無法知道,亦不用深究;學武情節上重男輕女的客觀結果,是讀者完全投入男性人物的角色裡。這也是為甚麼金庸需要在《倚天屠龍記》的後記裡特別向讀者說明,張無忌的角色缺少英雄氣慨;他卻絕口不提為甚麼《倚天屠龍記》中的女性人物,不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令人生畏甚至不齒。滅絕師太的名字本身已是殺氣騰騰,她的弟子紀曉芙被明教的楊逍污辱,身為人師的不但沒有伸出援手,還怪罪於受害者。《倚天屠龍記》的女性都不能信任,要嚴加提防,但如此一來,透過社會總動員來重振父權主義的如意算盤便打不響了。《倚天屠龍記》預示著父權主義即將全面崩潰,小說的主角張無忌當然缺乏英雄氣慨!
《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寫的就是父權主義全面崩潰的局面。在《天龍八部》裡男性大家長們無論在公在私都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甚至禍延下一代。在公方面,慕容氏父子為了復國大業,挑撥宋遼交惡,一手製做了雁門關的慘劇。德高望重的玄慈一心以為痛擊敵人,誰不知枉殺無辜。更嚴重的是知情者個個全力袒護,維持玄慈的尊嚴,令元兇慕容博消遙法外。在私方面,身在佛們的玄慈與婦人有染,並生下私生子。段正淳更淫亂荒唐,差點兒逼使兒子走上絕路。《天龍八部》的命名似乎有意鼓勵讀者從宗教的角度來解釋大家長們的罪孽。但怎樣解釋也不能掩蓋父權主義回天乏術的事實。《射雕英雄傳》的洪七公聲稱自己一生從沒殺錯一個人,但在《天龍八部》裡,德高望重的玄慈不但枉殺無辜,還摧毀一個大好家庭。從金庸作品本身的張力來看,父權主義的崩潰在《倚天屠龍記》已是山雨欲來,《天龍八部》只是公開承認事實而已。這樣說卻不表示《天龍八部》了無新意,小說由三段不同情節串成,敘事的技巧比之前的小說高明。但最具意義的是這部作品已開始探索「後父權主義」時代,權力如何表現的問題。福柯指出權力是分散的,甚至無處不在;因此它有種種不同的表現。武功是權力的一種表現,道德威望是另一種。武功和威望結合時形成的又是另一種,金庸武俠世界呈現的權力往往是最後一種。
郭靖、楊過和張無忌三人的武功不同,投射出來的權力形式亦不同。郭靖是憂國憂民,不惜為國捐軀的民族英雄,楊過是獨來獨往的大俠,張無忌則是穿梭於魔教和名門正派的使者。《天龍八部》對武功賦予的隱喻可謂別出心裁。小說的主角之一段譽對練武原本十分抗拒,後來卻練成北冥神功、迷蹤步法和六脈神劍等絕世武功。箇中關鍵在於他在無涯子的洞天內得一帛卷,這個機緣卻是因為洞內的一尊玉像令他神魂顛倒。段譽生於大理王室,六脈神劍是家傳的絕世武功;他的父親段正淳一直催促他勤加練習,他卻充耳不聞,除了父權主義顯然不靈驗,武功作為隱喻的作用亦所餘無幾。但自從得到一幅對他來說是天仙美人的裸體畫像之後,卻不知不覺地練起武功來。換言之,學武和性慾的覺醒已連在一起。這個主題在另一主角虛竹身上更加鮮明,在佛門長大,毫無性經驗的虛竹怎樣也不學天山童姥的武功,一旦嘗了禁果即乖乖就範。即使是喬峰亦擺脫不了武功和性慾的糾纏。作為一代豪俠,他早已令馬夫人心儀,後者費盡心思卻得不到喬峰的注意,因而揭發他的身世作報復。換轉喬峰武功平凡,馬夫人不會對他垂青。在《笑傲江湖》裡性和武功的聯繫更加具體和立體地加以說明!
爲甚麼把武功和性連在一起?《葵花寶典》這部武功秘笈提供了線索。這部秘笈規定練習的人要先行砍去父權主義的象徵——男性的性徵。一方面,這個規定假定了只有男人才能學武功;但另一方面,《笑傲江湖》把砍去男性性徵等同變性。從生理的角度而言,這個說法當然十分無稽。可是,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而言,這個說法卻言之成理,因爲人們往往以是否擁有男性性徵作爲男女性別的性別認同。無論如何,《葵花寶典》是一部顛覆父權主義的武學秘笈,因爲學這種武功的男人都會變成女人。這點其實是女人善於欺騙男人的進一步引申。因此《天龍八部》強調要學武功就要先有性慾的覺醒或經驗,因爲在後父權主義時代裡,要掌權就得明白和了解女性。喬峰對馬夫人的心事懵然不知,觸怒對方,最後失去丐幫幫主之職。
到了金庸最後一部小說《鹿鼎記》,後父權主義的主題更加明顯。陳近南這位大家長教韋小寶武功,韋小寶卻懶得去學。武功連作爲隱喻都不成了。事實證明,在後父權主義的時代,即使陳近南武功蓋世,也難免被時代的巨輪輾碎。反而韋小寶憑其靈活的頭腦、下三濫的功夫和一把滿口粗言穢語的嘴巴,卻能幹出一番偉業。後父權主義時代的來臨更因爲韋小寶的特殊身份,而在故事的終結時隆重地正式宣佈了。在認知上,《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已清楚知道父權主義的時代已經過去,但在感情上卻未能接受這個事實,令狐沖對岳不群的心情就是最好的寫照。《鹿鼎記》對父權主義不但毫不依戀,而且還指出人們可以從此自由自在地生活,無須背著父親的包袱。
假如韋小寶的母親可以說出韋小寶生父是漢人,那麼天地會那位老者的問題,就會如鬼魅一樣跟隨著韋小寶。但韋小寶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永遠不會因爲人們罵他的老子而感到懊惱,他是一個先天毋須背負父親包袱的人。其實父親是負累的主題早在《神鵰俠侶》出現,很明顯楊過是受父親楊康所累的。張無忌亦同樣受謝遜所累。然而,楊過對父親毫無怨言,張無忌亦從不過問謝遜濫殺無辜的罪行。父親的權威不容挑戰,無論是喬峰、虛竹或段譽都對父親恭恭敬敬,令狐沖更由始至終把岳不群當作師父。韋小寶對陳近南雖然也是十分尊敬,事實上對韋小寶來說,陳近南就有點像父親;但另一方面,韋小寶是不會完全站在陳近南的一邊來對付康熙。他有自己的天地,他有自己的處事方法,陳近南的愚忠更是韋小寶所不能接納。事實上,在《鹿鼎記》裡,即使是民族大義,國仇家恨的問題,也淡得像開水一樣。
《鹿鼎記》能夠對父權主義的崩潰處之泰然,那是因爲在韋小寶身上找到一條在後父權主義社會裡的處身之道——非政治化的政治。韋小寶是一個徹頭徹尾非政治化的政治人物,他被誤當是小太監而捲入宮廷鬥爭的情節,就是這場非政治化的政治的寫照。在《笑傲江湖》裡,男人(只是男人)要稱霸武林就要先砍去自己的性徵。《笑傲江湖》把自行揮宮的行爲視爲萬惡之首,這點不難理解。這部小說雖然深明父權主義的弊端,雖然明白到父權主義底下不會有洪七公,只會有岳不群或左冷禪之類的人物;但卻未能放下父權主義的包袱,仍然把男性的性徵看作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象徵。可是對韋小寶來說,若非康熙把他看成是一個毫無殺傷力的小太監,他便無從接近權力中心。更由於康熙認定他是個無權無勇的小太監,才會把誅殺鰲拜的全功加在他身上,從而被天地會認爲是反淸的英雄,進入另一個權力中心。
但韋小寶不致被兩個權力中心夾死卻是出於真材實學,出自他那完全沒有思想包袱的思想。韋小寶與一般政客不同的地方,是先天上他免除了父權主義的包袱,後天上他又是目不識丁,同樣沒有任何思想包袱。換言之,韋小寶的非政治化政治既有別於一般對政治不感興趣的非政治化,但亦有別於一眾裝腔作勢、掩飾一己政治野心的政客。想當年彭定康走馬上任,行政局大換血,有人快樂有人愁。有人得以進身行政局便不再戀棧有權說話、無權決定的立法局;有人既要退出行政局,便索性一退到底,連立法局議員之職也不要了。有趣的是,各人異口同聲以自己是非政治化作爲退出立法局的理由。時至今日,非政治化又變了向北京效忠的誓詞。韋小寶的非政治化卻從來不是手段,即使位居要職,他仍堅持那種看來十分幼稚、既忠於康熙又聽命於陳近南的政治雜技。在一般情況下,非政治化就只能是政治中立,但奉行這種政治的人只能注定是政治侏儒。本來,像韋小寶以至任何位居權力中心的人焉能非政治化?只是在後父權主義的時代,政治已失去昔日的權威,失去昔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絕對權力。像康熙便有鰲拜和假太后左右挾擊。
後父權主義時代不再是單一權力中心的時代,因此左右逢源,看風駛舵比擇善固執更派用場。強調自己是非政治化的政客也往往是爲了方便替自己自圓其說。韋小寶的非政治化政治亦同樣令他左右逢源,韋小寶與天地會的關係,令他可以憑「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姿態,在一眾反清力量裡出現。這個身份雖然會招致康熙的責罰,但卻爲他贏得反清英雄的美譽,使他免於刺客的追殺,又令他贏得雙兒、曾柔、沐劍屏等人的歡心。但左右逢源,凡事看北京的面色之餘,又寄望美國繼續將香港當作獨立關稅區的政治雜耍必須適可而止,卻不是功成身退。左右逢源是不可能辦好任何事的,而且擅於左右逢源的自然懂得以退爲進。韋小寶也不例外,他退出政治舞台的決定,是因爲禁不住天地會和顧炎武等人,把他當作反淸大旗手的危險舉動,策略上只能退。
但韋小寶不至於成爲一個令人厭惡的政客,原因是他心靈深處其實蘊藏著一個大寶藏,而這個寶藏有被人知的一面,也有不被人知的一面。驟眼看,韋小寶是個毫無深度,但腦筋靈活的典型香港式世界仔。但仔細觀察,他其實保存了父權主義的一些行為模式。他像傳聞裡的黑社會人物一樣,非常講義氣;也是因爲他講義氣才不致被康熙處死。不過韋小寶卻去除了父權主義的虛僞,見到自己喜歡的女人會毫不掩飾,完全去除了父權主義底下喜怒哀樂不露形跡的顧忌。另一方面,雖然他對女人得心應手,但自從把阿珂弄到手以後,他似乎已心滿意足,再無所求。而且在通吃島上,他更將其粗糙的欲望提升到另一個層次:
韋小寶從蘇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劍屏、雙兒、阿珂七女臉上一個個瞧過去,但見有的嬌艷,有的溫柔,有的活潑,有的端麗,各有各的好處,不由得心中大樂,此時倚紅偎翠,心中和平,比之當日麗春院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豐足之樂。(《鹿鼎記》頁1884)
韋小寶雖然目不識丁,雖然滿口粗言穢語,但卻不是完全欠缺深度,完全缺乏思想內涵。事實上,韋小寶完成了父權主義的現代化,這是韋小寶不爲人知的一面。這個先天上不能知道誰是自己父親的人,在故事進入尾聲時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大家長。他的七個老婆五個是破落王孫的後代;即使是建寧公主,由於她已嫁了吳三桂之子,成了待罪之身,而蘇荃在神龍教瓦解之後,已是無處容身,只能乖乖跟著韋小寶了。韋小寶內心感到平安,不只因爲七個老婆各有姿色,更可能因爲七個人都別無選擇,他的大家長地位穩如泰山。從這個角度看,《鹿鼎記》是父權主義的童話,就如《笑傲江湖》是父權主義的喪鐘一樣。
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如果韋小寶是個大家長,他怎甘心退出政治舞台?如果他的退出只是策略上的退出,有甚麼保障他日後還可以東山再起?《鹿鼎記》沒有忘記解答以上的問題:「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鹿鼎記》頁2119)這是韋小寶心靈深處,不為人所知的寶藏。值得注意的是韋小寶還沒有去發掘,坐在家中想起這個寶藏就覺富甲天下。這個寶藏也就成了韋小寶取之不盡的精神寄託。
其實以韋小寶爲官多年所聚歛的財富,比之今日香港的大富豪也不遑多讓。但韋小寶的時代不像今日般先進,他坐擁巨資卻苦無投資的渠道或工具。若非他心中蘊藏著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藏,他恐怕會悶死家中。同樣,如果有朝一日,香港特別行政區立了這樣的一條法例,規定凡財產超過某個數額的富豪不得參與投資(機)活動,必須從此隱退,安享晚年,恐怕一眾富豪們不是悶死就是精神分裂。當然設立這樣法例的地方,就不會是金融中心了。今日金融中心得以正常運作,不但是香港社會安定繁榮所繫,更是億萬富豪精神健康的最佳保證。除了保證財富會不斷增長之外,金融中心更合理化富豪們醉心的政治模式——左右逢源。今日,各種金融投資的衍生工具,無非是爲了讓投資者把風險減到最低。投資股票和投資期指其實是經濟上的左右逢源。金庸筆下的鹿鼎山有別於金融中心,但對韋小寶產生的作用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鹿鼎記》裡的韋小寶夾在康熙和陳近南中間,一時聽這個吩咐,一時任那個差遣,但有兩件事情卻是他自己採取主動的,也唯有這兩件事情令他稱心滿意。這兩件事情,一是弄到七個老婆,二是揍成鹿鼎山寶藏的地圖。第一件事確定他作爲大家長的地位,第二件事令到他退出政治舞台後仍不愁寂寞,而且可以隨時東山再起。需要知道鹿鼎山寶藏所在也是清朝龍脈所在,一旦被掘,滿清根基亦斷。即是說,淸朝命運實掌握在韋小寶手上。不少金庸的忠實讀者對《鹿鼎記》和韋小寶不但沒有好感,甚至頗為反感。如果張無忌缺少英雄氣慨,那麼韋小寶根本就是反英雄,但偏偏是韋小寶這位反英雄掌握了清朝的命運!在《鹿鼎記》裡,金庸以作者的身份鄭重地指出:「滿人入關後開疆拓土,使中國的版圖幾為明朝之三倍,勝於漢唐全盛之時,餘蔭直至今日…」(《鹿鼎記》頁1526)
從另一角度看,《鹿鼎記》或許是金庸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他苦心營造的武俠世界不但未能重振與武功並存並生的父權主義,而且無可避免地暴露了父權主義的種種問題。不過藉著韋小寶這位反英雄,起碼為父權主義挽回一點聲譽。連反英雄也可以成為大家長,後者也不至成為瀕臨絕種,更何況韋小寶掌握了清朝的命運,而清朝開疆拓土,餘蔭直至今日。在疆土的問題上,《鹿鼎記》明顯政治不正確;今日自稱愛國的人士,劈頭第一句便說:「自古以來」;但根據金庸在《鹿鼎記》的講法,今日中國的疆土三份之二是清朝開拓得來的。不論是否政治正確,《鹿鼎記》裡的韋小寶有十足條件擠身民族英雄的行列。其實在小說裡,韋小寶早被天地會甚至是顧炎武這樣的一代犬儒,看成是民族英雄。當然天地會和顧炎武都被狡猾的韋小寶騙了,但金庸寫得細緻,韋小寶逐一集合了滿清皇室要員收藏的十三章經後,砌成鹿鼎山寶藏所在的地圖。韋小寶自覺心中富足,沒有打算到鹿鼎山掘出寶藏,保住清朝的龍脈,間接讓清朝開拓的疆土,餘蔭至今日!
如果《書劍恩仇錄》講述的政治放在當時的香港,別有一番滋味,那麼把韋小寶放在今日的香港,同樣是另有一番滋味。不錯,韋小寶依舊是典型的香港醒目仔或世界仔;但他同時是父權主義年代的大家長;他又是民族英雄,即使不是愛國人士眼中的民族英雄!《鹿鼎記》寫於大約五十年前,但像韋小寶這樣的醒目仔或世界仔,依舊活躍在今日香港的各個領域!至於大家長,香港或許沒有了,但北京卻有一個,而且獨攬大權。金庸的忠實讀者或許應放下對韋少寶的偏見,假如北京的大家長有韋小寶那樣的見識,心靈同樣富足,香港和整個中國大陸獲益的人肯定多不勝數!
金庸的最大貢獻,恰好在於《鹿鼎記》的政治不正確和文化不正確。政治不正確已討論過,文化不正確則在於說明大家長其實不一定要板起面孔,像韋小寶那樣扮作小太監也無傷大雅,扮作小熊維尼更是人見人愛。金庸的武俠世界竭力為父權主義找新的出路,但到了《鹿鼎記》才發現,父權主義唯一的出路,就是置諸死地而後生。只有像韋小寶那樣懶得學武功,但將一副心思放在能砌成發掘寶藏的地圖,才有望成為大家長,而且是一個心靈富足的大家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北京正式宣佈打算收回香港後,香港流行這樣的講法:「香港是一隻生金蛋的鵝」。不難發覺《鹿鼎記》中的鹿鼎山寶藏和香港這隻生金蛋的鵝,起碼有某種家族類似的關係,更何況韋小寶這樣的典型香港醒目仔或世界仔,和他的非政治化政治,以金庸這位辦報人,每天都會遇到!香港原本就是金庸武俠世界中的大象,即使在《鹿鼎記》,金庸經營的武俠世界已終結,但活在那個世界裡的大象不但健在,而且十分活躍。現在金庸已離開了,我們更須關心那隻仍然活著的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