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英國】在英國名著裡發現賈寶玉

字遊行 | by  Oychir | 2018-11-15


說到英國名著,隨機抽問任何一個人,可能普遍只會立即想到莎士比亞、珍.奧斯汀和哈利波特?就算沒有看過原著,也一定看過改編的電影或電視劇。然後當我再問到 Eyelyn Waugh(伊夫林.沃)於 1945年發表的小說《Brideshead Revisited》(《故園風雨後》),身邊所有人皆搖頭皺眉說沒有聽過。

這是一本先後被英國廣播公司和《時代雜誌》列為百大英文小說之一,就連該改編電視劇(1981年首播,由英國獨立電視台制作,共11集,拍攝前後用了兩年)都得到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艾美獎和金球獎,兼被英國電影學會選為100最佳英國電視節目。至於2008年的電影版,我個人認為相比之下是垃圾,這個稍後再說。

可是連這個電視劇,我身邊竟然也是沒有人看過,不要說找人討論,連找半個人一起來頓足感歎也沒有,真是寂寞。和此書的邂逅,源自某年深秋,不小心看了電視劇第一集,立即心知不妙,是毒藥!要強忍着一天只能看一集,如此這般經歷了十一天,就重重地鬱了一個月,還多次在鬱鬱秋雨中,飄泊尋找該小說失望而回,首先完全沒有中文版,即使好不容易找到英文版,也是極無誠意的設計及平裝。最後只好敗氣網購,終購得一本翻版中文版和精裝布面英文小說。


超額滿足你的英式文藝想像

故事開始時的背景是二次大戰期間,軍營中查爾斯.瑞德連長(Charles Ryder)描述自己在軍中荒涼、灰矇矇、了無生趣的機械式生活,夾雜士兵的訴苦和牢騷、憂鬱與呆滯,還要加上一個嗜酒的燥狂上校等的諸般催殘。Charles 形容自己雖正值壯年就已經老起來了,直至序章結尾,他們要到下一個營地,一個城堡式的私人住宅,直至他聽到大宅的名字⋯⋯

“…on the instant, it was as though someone had switched off the wireless, and a voice that had been bawling in my ears, incessantly, fatuously, for days beyond numbers, had been suddenly
cut short; an immense silence followed, empty at first, but gradually, as my outraged sense
regained authority, full of a multitude of sweet and natural and long forgotten sounds: for he
had spoken a name that was so familiar to me, a conjuror's name of such ancient power, that,
at its mere sound, the phantoms of those haunted late years began to take flight.”

(立即,在我耳裏纏繞多天無間斷的愚昧咒罵聲,像無線電般迅間被關了;緊隨是空蕩而荒涼的龐然靜默,同時我那歷盡風霜的心軟難處,使感官恢復了知覺,漸轉成久被忘卻甜蜜純粹的豐饒之聲:就因為他説出那親切又熟悉的地名,這如同古老咒語般的地名,令過去魂牽夢繫的青春即隨之在我心頭展開。)

讀到這裏,彷彿法國號所吹奏的巴洛克背景音樂漸起,進入第一部“Et In Arcadia Ego”(我也曾有過田園牧歌的生活)。如果你嚮往英國文藝,這將要超額地滿足你的一切幻想,那些詩意的句子,牛津大學、巴洛克城堡等的一流建築,藝術品般的人物與藝術家,他們以文藝/藝術作為遊戲及個性的華麗談吐,還有貴族世家孕育出來精緻文化的格調生活。決不是普遍憂鬱小文青愛情故事套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般張揚肉麻小題大做,或嫁入豪門奮鬥史之類的小情小愛。也沒有峰迴路轉的「忽喇喇如大廈傾」,而是

“…all the wickedness of that time was like the spirit they mix with the pure grape of the Douro,
heady stuff full of dark ingredients; it at once enriched and retarded the whole process
of adolescence as the spirit checks thefermentation of the wine, renders it undrinkable,
so that it must lie in the dark, year in, year out, until it is brought up at last fit for the table.”

(青春歲月那些為世俗正派所不齒的品格,就像人們把酒精滲入酒莊的純葡萄汁之中,夾雜了任性與邪惡;這種所謂邪惡既豐富又放慢了青春的歷程,像釀酒過程一般,必須藏於不見天日,年復年,直至夠格呈現於人前。)如此這般「潤物細無聲」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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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 Charles 其中一個身分是畫家,故然是書裏其中一個精緻人物,另一個令人在意的人物塞巴斯蒂安.弗萊特少爺(Lord Sebastian Flyte ),他的出現 ”At Sebastian's approach these grey figures seemed quietly to fade into the landscape and
vanish, like highland sheep in the misty heather.”
立即令 Charles 本來在學校的同伴(灰色人物),消退成了背景,像山丘羊群沒入霧影灌林裏。又被書中諸般詩般人物,形容為擁有「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之女性美,至於其性情及印象:

“I knew Sebastian by sight long before I met him. That was unavoidable for, from his first week,
he was the most conspicuous man of his year by reason of his beauty, which was arresting, and
his eccentricities of behaviour, which seemed to know no bounds. My first sight of him was in the
door of Germer's, and, on that occasion, I was struck less by his looks than by the fact that he was
carrying a large teddy-bear.”

(早在我結識 Sebastian 之前,就遠遠認出他了。這也是在所難免的,因着他引人注目的俊美及孤僻古怪的作風,於他進校的第一週已成為焦點。而我第一次真正見着他,是在傑默理髮店,那個迅間令我驚艷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實實在在的抱着一只大型泰迪熊。)


泰迪熊與賈寶玉:從精緻到滅亡

這只名叫阿洛伊修斯(Aloysuis)泰迪熊,不論是 Sebastian 即興野餐或是去坐船,他都會帶着,想着想着就聯想到《紅樓夢》中,賈寶玉一件好喜歡的玩具:西洋自行船。除了愛玩、外貌像女孩子、不喜歡讀書等之外,也一樣是貴族公子。那麼寶玉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書中提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是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然後又將他與好些人物歸為一類:放浪狂士阮籍、痴絶畫家顧虎頭、亡國藝術家宋徽宗、風流詞人秦少游、性格巨星唐伯虎等,一眾高逸之士雖然才情異稟,卻同遭世俗之人歧視兼冠上惡名,並且鬰鬱而終。


寶玉和 Sebastian 在各自的時空和生活裏,同背負着沒落貴族世家的期望,儒家/天主教殘酷的封建與專制,以及凡塵俗世的風刀霜劍。簡而言之,就是諸般帶藝術家性情的精緻人物,上演如何墮落撕碎至滅亡,彷若「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消亡情況有點像此兩本小說的電視劇/電影,分別是兩個無敵經典的八十年代版本,和後兩個二千年後的版本。先是八十年代版本的《紅樓夢》,集合全國一流歴史、民族、戲曲、建築及紅學學者,向全國召集素人/無名演員(單是林黛玉一角就從三萬多人中挑選出來),然後由不同的學者向所有演員,共半年時間圓明園夏令營式的,全天侯教授硏習紅學,兼各種琴棋書畫等藝術修養進入角色,看誰在過程中最神似哪個書中人物才決定演員。劇中的主要場景大觀園,更是單為拍攝需要,根據書中描述橫空而建(拍攝前後用了三年)!至於2010年版網稱「紅雷夢」的,班底沒有紅學家,劇中佈置、衣服飾物、禮儀等均與書中出入甚大,到角色挑選每每傳出因潛規則而挑選的醜聞,此等弄髒故事人物的事。


《Brideshead Revisited 》2008電影版也有類似問題,先不說角色外型不似書中人物,演繹方式赤裸直白如卡通片,衣飾設計及歷史與人物身份不符,單是 Aloysuis 竟找來一隻很瘦小來歴不明貌似stick bear的物體(一種美國量產廉價品種),不如81年版的Aloysuis,一隻典型1919年設計背帶肉峰的半舊古董巨形泰迪熊(半舊一詞在紅樓夢形容衣飾時往往出現,貴族的擁有物不一定是新是彩,更多是古董),該道具熊還因此電視劇而正式入冊泰迪熊歷史!而81年版劇中抱着Aloysuis 的Sebastian,對牠尤如寵物,開車也要特別吩咐Charles小心照顧,不要讓熊着涼,因為書中描述是他對童年依戀的象徵。哪會像08年版的,把Aloysuis當成順手拈來的普通玩具般亂抱亂丟。再說81年版的Sebastian,都未計外貌,單是談吐儀表舉止,是在啖定世家氣派下的不羈反叛,和87年版劇中賈寶玉如出一轍!


紅樓劇組有實境大觀園,《Brideshead Revisited》有 Castle Howard,一個典型英國巴洛克城堡式大宅,據報作者Eyelyn Waugh曾到過此處而創作出書中Brieshead大宅,就像曹雪芹到過恭王府而創作出大觀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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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牛津大學和Castle Howard四處游蕩



現代人,已經遺忘了嗎?

為了宣洩對《Brideshead Revisited》的愛,我學Sebastian 的穿著,抱着Aloysuis 的復刻版,在牛津大學和Castle Howard四處游蕩,卻只有白髮的英國人認出是Aloysuis,明明是一本百大名著,一隻是泰迪熊史上明星,已經無現代人認得了?連個近年電影版都拍成個垃圾,是精緻文化沒落的時代已經到了嗎?「諸芳流散」、「風墜芳英」、「落紅成陣」⋯⋯


寫到這裏,彷彿法國號所吹奏的巴洛克背景音樂再次漸起,《Brideshead Revisited》第一集Charles的獨白:

“When at length I returned to my rooms and found them exactly as I had left them that morning,
I detected a jejune air that had not irked me before. What’s was wrong? Nothing except the golden
daffodils seemed to be real.”

(最終我回到宿舍,發現其模樣和今早離開時完全沒有分別,但卻察覺到有一種從未困擾過我的空洞氣氛。究竟是什麼出錯呢?仿佛除了 Sebastian 送給我的洋水仙外,別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Oychir

Oychir(愛卡),出生於香港的自學插畫家,曾在香港、台灣及英國舉行個人及聯展,偶有發表文章及古典音樂錄像作品,著有繪本《飄遙不可寄:飄遙之事Breeze Can't Bring - The Tale of Breeze》及《飄遙不可寄:前傳Breeze Can't Bring: The Tale Before Breeze》。Instagram︰https://www.instagram.com/oychir/;Facebook︰facebook.com/oych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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