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虎中作樂】騎虎難下

小說 | by  黃敏華 | 2022-02-21

即使有點餓,也沒有人想拿麵包出來吃。

雨勢稍為減弱,山間馬上籠起一層霧氣,四周能見度越來越低,跟恐怖電影的劇情非常配合。他有點不寒而慄,但不想影響天真無知的孩子,只好默默跟著小兒子走。

偶爾經過的車,甚至踩到樹枝的聲音,都忽地變成恐怖片的配樂,令他神經緊張。孩子的歌聲,是唯一能中和他內心恐懼的聲音。

忽然,他瞥見樹林內有靜作。定睛看,看不出所以。心中祈求那只是常見的小動物,鼬鼠也好松鼠也好,看不清是甚麼也好。

「爸爸,你看這腳印。」孩子指著泥路上一組清晰可見的爪印說。

他心中大驚,想到爪印如此清楚,必定是剛留下不久,又必定是屬於兇猛而且具襲擊性的野生動物。往前走是否會走入更險惡的萬劫不復的境地?馬上折返又是否於事無補?他拿不定主意,從口袋拿出一個零錢,打算以擲公字決定。

第一次,他把硬幣拋得太高。第二次,又把硬幣拋得太低。兩次都接不住。第三次硬幣更掉了在地上。

孩子看到爸爸在玩拋硬幣遊戲,都十分興奮,爭著要拋,沒有意會到握在爸爸手上的小小錢幣,竟有決定他們生死存亡的意義。

他不耐煩地高舉硬幣不讓孩子搶到,也不知從何解釋,情況混亂。

「腳印說不定是怪獸的!」急忙之中他跌入久未墮進的以胡扯來欺騙孩子的思維。

胡扯在他的成長之中佔了很大部分。小時候他的父母及祖父母都習慣以不同形式及種類的謊話去阻止他的行為或解釋事情的後果。長大以後他當然知道那些都是謊言,可是那種以胡說八道來作威嚇或臨時開脫的思維一直深藏在他的腦中。直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第一次說出你再咬指甲你的指甲會在一夜間全部沒有了,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妻子反應更大了,不能相信他竟然有那樣的古老思想和惡習。她不會接受孩子在連串謊話中成長。

哈哈哈哈!孩子大笑起來。

「哪有甚麼怪獸啊爸爸!這是動物的腳印。」幸而孩子沒有被嚇倒,而且更能以正確的知識去糾正爸爸。

「那你知道是甚麼?」他有點顏面無存,竟想反過去挑戰孩子。

「當然知道啦!」弟弟從袋中拿出一張摺得不能再小的紙。打開一看,是一張畫滿了不同動物腳印的分辨圖。

他看得眼花撩亂,覺得分別不大,難以辨認。

「這個腳掌上有四隻分開的橢圓形的腳趾,腳趾上有尖尖的爪印的,是狼。這個形狀跟狼差不多但比較小一點的,是野狼。同樣是掌與四趾分開但沒有尖爪的,大一點的是美州獅,小一點的是山貓。浣熊有尖爪但是趾與掌是連著的,如人的手印。熊掌就像人的腳印,有五隻腳趾,當然牠們有尖爪。狗就不用說啦。」

弟弟說的幾種動物,都是他們一般可以見到的野生動物。圖的最下方,還有另外框起了的獅子、老虎和大象。

「這些動物我們在北美沒有機會見到的,要到亞熱帶地方才可以。」姐姐一手把弟弟的圖拿去。然後二人來一番爭奪,一直往前跑走。

這一切把他從剛才驚嚇之中抽離,硬幣也不知跌到哪裏去,只好順著孩子的方向追上去。

已很久沒有車輛經過,他不禁懷疑他們是否迷路了。即是沒有怪獸,要是遇上狼和山貓也不好吧。他憂心忡忡的邊回頭查看邊繼續追著孩子。

「爸爸,你奇奇怪怪鬼鬼祟祟的在後面幹甚麼?」女兒的話語帶嘲弄。

「我們要走快一點,跟雨比賽呀!」弟弟說。

「傻瓜,誰能跟雨比賽?比甚麼?你說!」姐姐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去反擊弟弟,卻又忽然一起蹲下來看小松鼠在吃松果。孩子的世界實在美好,不怕風吹不怕雨淋,還隨時能鬥氣,隨時能看到吸引的東西而覺得好笑。而卻他神經兮兮的,好像看到四周都有兇猛動物隨時飛撲出來把他們吃掉。

他覺得自己真的變得奇奇怪怪的,山上到底有甚麼奇怪的魔力,搞得他好像不是平日的自己?

松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不見了,向他們提示了警號。

突然在他們眼前無聲出現的,是一隻以慢動作姿態逐步走近的老虎。

他後退幾步,老虎直看著他的雙眼。時分秒停止了跳動。

老虎體形比電視看到的要大,雙目有神,黑橙相間的光滑毛色似是剛塗好還未乾的油彩,四肢粗壯看來正值盛年,相比起雙腿如上了鐵鉛的他來說,狀態懸殊太強烈。

「我們快走!」他竟也真的拔腿就跑,留下兩個孩子在後面。

轉念又想,遇上野生動物的第一戒就是切忌拔腿就跑!而且作為爸爸,怎可以被心中恐懼嚇得魂飛魄散而丟下兩個孩子不顧?這實在太離譜了!爸爸的形象應該是強大的不能被動搖的連子彈也可以抵擋的!他何時變得如此軟弱?還是一直都是這樣,只是在日常相安無事,尤其因為疫情而極少外出的日子,他的形象無從跟別人比較,以致幾近無能的地步而不自知?難道這個露營之旅,是上天安排去暴露他的不濟?不,又怎能隨便推說是上天的安排?這旅程明明是由友人推介,明明是他自己作的決定啊!

爸爸!

孩子用力搖動他的臂。

「你在呆想甚麼啊?我們很餓了,快拿些麵包出來吧。」

他看看四周,甚麼虎也沒有。

「老虎呢?」

「老甚麼?」

「剛才明明有一隻老虎就在我們面前!橙色黑色的。」

「爸爸,」女兒叉著腰,手指指淘氣地說。「老虎當然是橙色和黑色的。唉,你是不是又想說那些冒險的故事?我們三人,在一個無人森林內,走在一條不知通往哪裏的路上,半個人影也沒有,不幸遇上兇猛的野獸,然後說我們如何脫險?」

他大概是驚慌過度,神智未定,一時無法處理女兒的話。「我不是想說你沒有說故事的天份,當然比起媽媽你的確差很遠,可是你的題材,唔,怎麼說呢,材料相當單一,而且零零碎碎,又不完整,結局往往十分古怪。而且這裏是北美,不會有老虎,即使你雙目呆滯,臉色蒼白,也很難叫我們信服你剛才看到老虎啊。」

他被女兒搞得莫名其妙。老虎?單一零碎?說故事?更奇怪的是女兒的聲音,竟越來越像妻子。

是的,如果你想說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不管你用甚麼材料,設置於甚麼時空,最重要的,是要令人信服,以在可以理解的邏輯之下,製造足夠的緊張氣氛,一直保持人物的鮮活和觸感,真真假假,只要能夠投入它、相信它,就像餐牌上的美食圖片,平面也可以做到令人垂涎三尺的效果,文字所能描繪的立體空間,自然是更廣闊更豐富了。現在你無端搬出一隻老虎,跟整個故事的背景不配合,前後突兀發展不連接,連孩子都不相信了,讀得不暢順,跟《小王子》的老虎比較起來,你的老虎,唉,實在是難以達標。

他實實在在聽到的並不是女兒的說話,而是妻子的聲音。他呼吸急速,心臟亂跳。心內的疑懼達到沸點。

老虎?你記得我是虎年出生的?不如加入老虎乸?虎頭蛇尾?前怕狼後怕虎?不不不,你這次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所以騎虎難下,送羊入虎口……虎虎虎苦苦苦撫撫撫fufufu……

妻子發出的聲音在他耳鼓內膨漲,嗡嗡作響,他頭痛欲裂,感覺自己即將崩潰。

「你們快來!我聽到瀑布了!」弟弟在前面大叫著,回音在山間來回盪,有盪鞦韆的愉悅感。

瀑布的聲音的確清晰可辨,似是近在咫尺,但舉頭四看又看不見遠近。弟弟根據手繪地圖繼續引路,而事實上他並沒有崩潰。

山路變得陡峭,有些地方需要稍作攀爬,但無阻兩個小孩的決心。他在後面也更沒有停下來的理由,倉皇跟上,患得患失的心情,逐漸被瀑布的聲響覆蓋。

那本來是從天空落下的小雨滴,雨滴聚成溪,溪變成河,河水向下墜落,成為巨大的瀑布,澎湃壯麗,力量可以穿石,改動山勢,發電,甚至殺人。大自然的力量,難以形容。

在看到瀑布那一刻,他內心只有水的激盪,一片平靜。

孩子在欣賞旁邊流散成傘狀的水,水清如碧玉藏在潭的底部。他們把手指放進水去,冰冷的感覺令小手馬上縮回來。

很難想像前幾天熱得幾百人死亡的天氣,山上瀑布竟如雪水。

如果人們都能夠到山上來避暑,便能逃過厄運了?就這樣?

抬頭到看不遠的大石上,老虎又再出現,身後還有兩隻幼虎。

是他命不久已而幻覺重重嗎?老虎為甚麼要跟著他們三人?是要像童話故事那樣吃了他們做點心嗎?是像迪士尼電影那樣,動物為了人類破壞大自然而作出復仇嗎?還是因為這個熱得極不尋常的夏天,每天承受山火的威脅,令動物無所適從而引起非一般的行徑?

牠們一動不動的,像石像。

他想說服自己,那是假象,於是閉起雙眼,深呼吸幾口,期望張開眼睛時老虎會消失。但到底要相信自己看到幻覺需要少一點理智,而冰涼的由瀑布散開來的冷凍空氣刺激著他的理性。他自問感官運作如常,所有觸感都十分清晰,一切都不假。

張開眼睛,看到大石上,有兩隻老虎,和兩隻幼虎。

他開始懷疑山上疑幻疑真的一切,是有人刻意的精心安排。


〈節錄〉


【虛詞.虎中作樂】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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